灵芝

刘顺子的所求很简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甚至有些俗套，像是传奇故事里标准的穷苦人遭难情节。

他是个樵夫，自然没钱没势，平头百姓里都算看不见个的。但祖上有德，家里房梁上竟长出了巴掌大一朵灵芝来。这本是件好事，摘了卖钱够他家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错就错在他家出灵芝这事走漏风声，被县令知道了，强了他家的灵芝不说，还要占他家房子盖仙草庙。灵芝没了也就罢了，有它没它一样过日子，但房子没了一家老小要住山上去吗？那县令说是给钱买他家房子，但光催他交房，不见给钱。谁不明白是使了个拖字诀，拖到明年开春，等这一冬天他刘顺子一家都冻死了，钱都省了。

这么简单的一段故事，刘顺子讲得乱七八糟，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还经常插入衙役砸了他家碗，踹了他几脚这种细枝末节。小玉听得吃力，但也是听了前面就料到后面。哪有那么多奇遇得宝的故事，没靠山没力量的人得了宝贝也守不住，总是被恶人抢去。

小玉心乱如麻，不是因为刘顺子，而是因为自己。

五年前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街斩杀翼州太守，落得个声名狼藉被通缉的下场。当时一路逃亡，半夜连破庙都不敢住，躲在荒坟里依着坟头啃供果。她就在想，做好事没好报，以后再也不瞎管闲事了。

从翼州逃回易马镇的路上，以后管不管闲事这个问题她想了无数遍，每一次的答案都不一样。

天气好，行路顺利，路上没人认出她，去农户家敲门能讨到水和瓜果。她就觉得能帮就帮呗，见死不救日后想起也是心病。天气差，下雨难行，再来俩好事不长眼的非要找她麻烦，她就想再管别人死活自己是王八蛋。

这个问题小玉一直没有确定的答案，回到易马镇，嫁给江傲天之后，她所幸不想这个问题了，也不想什么时候再出去游历了。抱着破罐破摔，她这辈子干脆就和柳白玉一起烂死在火珠楼的心态，小玉放弃了继续寻找问题的答案。

现在，她刚出易马镇不到一个月，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摆到了她的眼前。她都快以为自己是下凡渡劫的神仙，刘顺子是刁难她的土地公了。

她有能力救刘顺子，但为什么要救呢？再被通缉了，刘顺子肯定救不了她，顶多逃跑时多给她塞两个窝头。

不救，看着刘顺子一家家破人亡，她落个亏心的清闲。

又说有什么好亏心的？害人的不是她，她只是没救人罢了，萍水相逢为何要救？

万般思绪乱麻一样缠着小玉，天都跟着阴沉下来，阴得要滴出水来，沉得几乎坠到了树梢上。

看着要下雨，刘顺子赶紧带江傲天小玉下山去自己家避雨，暂时还是他家，过两天就说不定了。

路上刘顺子扶着腿脚不便的江傲天走在前面，顺道帮忙背上行李。他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爹妈上山，在山上比猴还灵，这点活不算什么，随手就干了，都意识不到是在帮江傲天。

小玉一言不发跟在最后，她不敢走快，怕早早下山见了那颗惹事的灵芝问她要个答案。也不敢走慢，怕身后因果报应和良心不安，一起追上她，压倒她。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多希望妈妈在这，能立刻给个答案。可能是同为巫婆的缘故，小玉和贾观音之间的母女感情说亲密，却可以近十年不见一面，说疏远，却是彼此星辰日月无处不在。此时小玉陷入迷茫，第一反应就是要找贾观音要个答案。

作为母亲，小玉知道贾观音肯定希望她老实点，保护好自己，不要惹事。但她也记得自己被通缉后，贾观音青蚨蛊传信，送来一句“小玉长大了，为娘很高兴。”

青蚨蛊是取青蚨虫炼的，此虫母子分开再远也会回归一处。有人用青蚨血涂在钱上，花出去还会回来，玩青蚨还钱的把戏。贾观音则养了一对传信用的蛊虫，虽然慢，但比信鸽找人准。

别说贾观音了，现在那块树皮上的纹理像个“帮”字，或者像“不帮”，小玉也会立刻奉若神谕照做。

可能这就是命吧，小玉想，自己应该是逃不过这个问题了。

走到山脚下时小玉回过头，这山也不高，因为离得近却反而看不到山顶。再往前走几步，回头时应该就能看到山顶了。

或许再过二十年，她就能和今日看山一样看到现在的答案了。

小玉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悟了，只是这么想着，她不再执着于答案了。

刘顺子家可比小玉那个石头小屋大多了，院里三间大房是一家几代攒下来的。现在刘顺子老娘，媳妇郑春娘，三个孩子，再加上有个天生痴傻的弟弟刘安，一共七口人。他还有个妹妹，嫁到县里去了。

虽说大，家里这么多人就刘顺子两口子能干活养活，日子过得也紧。出来招呼客人的不过是粗粮腊肉，但看门口经常一闪而过，流这口水闻味的小孩也知道这是平日里难得吃上的好东西了。

刘顺子和老婆老娘讲着自己看到小玉如何驱赶猛虎，和猛虎交流。因为是和家人说话，口音比之前更重了，说一会儿会不好意思地慢下来，怕小玉主仆二人以为他没说好话。

小玉也有口音，她说话夹着胡人用词，很明显是西方来的。江傲天作为下人，口音就很奇怪了，官话说得流利，像个老爷。

这晚小玉和江傲天终于有了房子住，刘顺子家之前是两口子带小女儿一屋，老娘自己住，两个大儿子带刘安一屋。来了客人，刘顺子夫妻让出来自己的房间，让刘安跟老娘住，两口子带三个孩子住。虽说让老娘挪到自己这屋最方便，但天大地大爹娘最大，也不能为了客人麻烦老娘。

单身女人和下人住一间房也不合适，小玉摆摆手说不用担心，直接把江傲天踢到了羊圈里。刘顺子家养了头产奶的母山羊，小女儿刚出生时老婆身体不好没有奶水，为了孩子买的羊。现在小女儿也大了，母羊拉出去配了一次，等着生小羊卖点钱回回本。

在山上时，刘顺子是个符号，至少小玉是这么觉得的，逼她做选择的出题人。甚至都不算出题人，出题的是老天，刘顺子只是两行字的问题。见了这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小玉才有了实感，但刘顺子还是很平凡，和她见过的其他老百姓没什么不同。

就连正房后面柱子上长的那颗灵芝也和其他灵芝一样，都是一根杆子，上面撑了片木头一样的棕蘑菇。非要说的话，别的灵芝是祥瑞，这颗灵芝是灾祸。

小玉之前见灵芝，魔教藏宝阁里什么没有，别说灵芝了，就是百年老山参都有好几颗。清点财产时还是小玉经手卖的，她还留了根山参，姐妹散伙饭时炖鸡吃了。那晚上她喝多了，端了碗鸡汤泼到苏虹的衣冠冢上。柳白玉也喝得迷迷糊糊，没拦住她。

这天她睡得很安稳，最开始很安稳，再怎么说环境都比山上强，也听不到江傲天的啜泣声。江傲天经常半夜偷偷爬起来哭，为了不起身安慰（抽）他，小玉每次听见了都装没听见继续睡。今天江傲天再哭，就只有羊能听见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玉觉得她还没重要到有神仙给她托梦，所以梦见自己变成灵芝也肯定是白天想过了的原因。

在梦里，她是被装进锦匣里供上朝堂的灵芝，那锦匣内衬柔软温暖十分舒适，就是一片黑暗不见亮光有些寂寞。缝隙中传来焚香的味道，还能听见外面有窸窸窣窣的讲话声，不知为何小玉莫名十分恐慌起来。渐渐地锦匣也不是锦匣，变成了冰冷的牢笼。身下的丝绢也不是丝绢，漩涡一样缠着她下坠。

她又变成了看着刘顺子一家被强盗杀掉之后也被杀了吃肉的羊。

梦里刘顺子因为拒不交房，只把灵芝摘了交给县令，给自己讨来了四十大板，回家没熬两天就死了。咽气当天冲进来几个“过路的”，砸了刘顺子的灵堂，他那个傻弟弟气不过上去跟人打架，剩的几个老幼夫人拉不住，傻弟弟被人趁乱捅了一刀，老太太受了刺激当场被气死。剩下的孤儿寡母自然是被绑走卖了，刘家消失得连一朵水花都没有。

而小玉当的那头羊呢，她头一次用羊的视角去看世界。首先，羊的眼睛时方的，看东西总是模模糊糊，也有这是做梦的原因，谁知道的。其次，羊个子没人高，很少有能看到脸的时候。一把刀捅死了一个人，血和肠子流到地上，流到草上，死了的人倒下，这倒是看见脸了。

小孩个子矮也能看到脸，三个孩子被捆到车上拉走时就看不到脸了。

对，那头母羊还怀着孕，小玉在梦里作为羊被杀了吃肉。几个强盗刚把她杀了，就从她肚子里剖出一个人头，吓得魂飞魄散都跑掉了。

这时小玉非常开心的，她作为一头血淋淋的羊又一次站了起来，和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头一起大笑着追得强盗到处跑，把他们都踩死。

羊蹄变成了人手，她是一只长着人手的羊，握着强盗的脖子按在地上，拇指用力抠下去，把男人的喉咙横着撕开。耳边是濒死之时肺里空气从喉咙开口出挤出的嘶嘶声，还有血泡破裂的声音，小玉弯下腰，轻声问……

“你醒了吗？”

然后小玉自己就醒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问。梦就是梦，都是假的，小玉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不再多想。

她看像窗外，一点光亮都没有，应该是半夜时分。又躺了一会儿，也睡不着，小玉干脆起身披上衣服，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