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四
次日卯时。
‘砰砰砰’，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同时在四个寝室外响起。
“起床！起床去厨房烧火做饭！”
管事头一回展露出响亮的嗓音，被大力敲击的房门眼看要支撑不住了，里面的人只好赶紧主动开了门。
叶冰裳和叶岚音最先从寝室里踏出，她们发丝缭乱，神色有些疲惫，一看就是完全没有梳洗过的模样。
紧随其后打开房门的萧凛三人看起来也精神恹恹，叶老太君和黎苏苏更是一脸萎靡，一见到他们就露出埋冤的神情，显然昨夜所有人都没有安然入眠。
虽然其中三个房间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开了门，但管事的脸色却仍旧阴沉，因为住着叶佑宇和叶家表少爷的那间房还紧闭着门，他敲了半天也不见回应。
最后，管事不耐烦的踹开了门，那扇门直接塌了下去，众人见状不由庆幸刚才开门开的够快，否则今晚就要住在没有房门的寝室了。
可在往房里看去，他们纷乱的心思瞬间被定住，不约而同的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只见一具死状可怖的尸体横在房门后，众人大惊，赶忙围了过去，然后发现不远处的床上还躺着另一具连头都不见了的尸身。
这时，循着哭泣声，叶岚音行至角落，将抱着膝盖蹲在角落处的叶佑宇拎了出来。
叶佑宇见了他们跟见了鬼似的，嘴里不住喊着‘不要杀我’，直到叶岚音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才稍微恢复了理智，颤抖着抬头问道：“你，你们是真的人吗？”
“三弟，难道你昨夜也起了幻觉，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叶冰裳等人却没有觉得叶佑宇的问题莫名其妙，因为她们昨夜也经历了一些惊心动魄的危险。
叶佑宇连忙点头：“昨夜我和两位表兄原本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但后来不知为何忽然感到一阵浓浓的困意，直接就睡了过去，再醒来之后发现周围的布景已经变回了我们房间的模样，府中的人都围在我们床边……爹和大哥也在，我们原本还被他们吓了一跳，但他们却表现出一副完全不知道梦魇之境的模样，还笑称是我们做了噩梦。”
“表兄被哄着放松了警惕，误以为真的只是大梦一场，于是直接开了房门要出去吃点山珍海味压压惊，谁知道一打开门那些幻觉就消失了。”
叶佑宇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抖了一下：“原来我们还是身在梦魇之境中，但那时才正值寅时，是规则中的宵禁时间，表兄开了门，那些鬼怪立即就撕下假面把他们给分吃了，我一直躲在床上没敢下来，这才逃过一劫。”
叶冰裳看着叶佑宇这副凄惨可怜的模样，不由感叹她这三弟真是深藏不露，平日里大家都以为他只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却不知他心机城府也并不浅。
身为梦魇之境的实际操纵者，她当然叶佑宇说了谎，在房门打开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逃生，他是靠着和鬼怪做交易，答应引诱其他存活的人触犯规则才得以存活的。
“我们也受到了幻觉的引诱，只是想着就算是一场噩梦，醒来后我们三人怎么还会待在一个房间，于是并没有轻信，后来见那些‘人’想引他们出门就更觉得不对劲，想通这一点后便清醒了过来。”
庞宜之也讲述了他们昨夜被幻觉困扰的事，叶岚音听后连连点头，她们都有相同的经历。
这时，黎苏苏却道：“可我和祖母并没有看到那些幻觉啊。”
叶岚音打量了几眼她们疲倦的面容：“既然这样，为何你们看上去也是一副没有休息好的模样？”
黎苏苏埋冤的盯着她，冷笑道：“换你和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住在一起，你也会睡不着，而且和我们住一个寝室的‘春桃’半夜总会突然发出诡异的笑声，我和祖母却不敢阻止她。”
萧凛提出要到黎苏苏她们住的那件寝室观察一下，因为她们是唯一没受到幻觉影响的人，但她们的房间却和其他寝室别无二致，这令众人感到不解。
这时，叶佑宇忽然出声道：“是不是因为这是三姐的梦境，所以对她有特殊优待？”
黎苏苏简直忍无可忍，对他吼道：“叶佑宇，你到底和我们是不是一家人？昨晚你毫不留情的抛下我和祖母，如今倒好，还不是只能和我们凑在一起。”
叶佑宇在现实中忍了叶夕雾那么久也就罢了，至少她那时是被千娇万宠的嫡小姐，可在梦境里她和他一样是个下人，难道她就比他高贵？于是他立即反驳说：“三姐若是实在嫌弃我，大可继续与那‘春桃’住在一起。”
黎苏苏下意识的看了眼对她态度远不如现实中的‘春桃’，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管事看够了好戏，这才叫停了他们：“你们两个耽误够了没？赶紧把这两堆东西收拾一下，然后到柴房去搬点柴木到厨房。”
“你让我去干这种粗……”
黎苏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她是神女，降临凡间也只是为了诛魔的，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也要做这种粗鄙的活计，但目光触及到房中死相凄惨的两位表兄后，她又忽地收了声，顶着管事阴森的目光和叶佑宇一起颤着身体去收拾尸身和地上的血痕了。
管事又转向剩下的六人，对他们呼喝道：“你们直接跟着我到厨房去。”
*
厨房。
“烧火、洗菜、切菜切肉、炒菜，一共四个步骤，你们可以分工合作，但每个人都一定要干活。”
管事阴测测的笑道：“不要让我抓到你们偷懒。”
但叶老太君一开始还是想偷懒，直到黎苏苏和叶佑宇把柴木搬来了她还是在一边装模作样的指挥着叶冰裳和叶岚音切菜。
萧凛和庞宜之是负责烧火的，澹台烬负责炒菜，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娴熟的放着葱姜蒜拌着油将锅底炒香，很快一盘盘青菜就被端好平放在桌台上。
黎苏苏见了不由有些好奇澹台烬为何会擅长做菜，澹台烬没理会她，叶佑宇却故作无意的答道：“听说质……澹台殿下经常到厨房自己煮饭吃，连碗筷都要自己清洗。”
至于一国皇子为何落魄到如此地步，那还不都是因为叶夕雾的吩咐嘛，叶夕雾可是府中最贵重的小姐，她厌恶五皇子和澹台烬破坏了她的计划使她无法嫁给萧凛，但她又无法报复出身皇族的五皇子，于是只得加倍的折磨澹台烬，那些下人为了迎合叶夕雾，也无时无刻不在为难他。
显然众人都听懂了叶佑宇的言下之意，看向黎苏苏的目光不由带了几分不喜，黎苏苏难免觉得委屈，毕竟在她眼里这都是叶夕雾做的恶，现在却要她来承担。
叶冰裳一看便知黎苏苏在想什么，她暗笑这‘神女’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从来不考虑什么人情世故，纵然她不知叶夕雾是她的一部分，但她既然选择接手叶夕雾的身体，享受了叶夕雾应得的厚待和宠爱，也就应该继承她的恶债，否则岂不是所有好事都被她占了，坏事却都推到别人身上？
就连那些夺舍的妖魔都懂要承担被夺舍者的因果，黎苏苏这样不知真糊涂还是假糊涂的撇清责任，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正道之辈。
“你们之中，好像有人偷懒了啊——”
管事像个幽灵一样忽然出现，一点脚步声都没带来，直把众人吓了一跳，但刚才干了活的人很快就安心下来，只有一个人满脸惊惧，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叶岚音紧张的望向躲在她们身后低着头的叶老太君，她虽怨恨对方近乎病态的偏心，但也实在不希望再有人死去了，这样下去，也许不知何时就轮到她自己遭殃了。
就在整个厨房都陷入诡异的安静氛围时，叶冰裳陡然出声：“管事，这最后的荤菜是我们留给祖母一展身手的，她老人家吃了那么多年的珍馐美味，想来定能做出让贵人满意的菜肴。”
叶老太君似乎没想到唯一敢替她说话的是先前顶撞过她几次、一直不被她重视的大孙女，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而管事的目光立即转移到了叶冰裳身上，他用阴诡的眼神盯了她好一会，萧凛、庞宜之和澹台烬都想上前替她遮挡，但无一例外的被她悄悄摆手挥退了。
最终，管事意外的并没有发作，但他脸上诡异的笑容也没有淡下去，众人心中直觉不对劲，只见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的一篓子鲜红的肉块，下一秒，一股腐臭味直逼他们的鼻尖而去。
“呕。”
叶老太君第一个顶不住干呕了起来，黎苏苏见状赶忙绕到她身后给她拍背顺气，然后忍不住问道：“这肉都臭成这样了，肯定不新鲜，怎么拿去给贵人们吃啊？”
“哼，区区小奴果然没见识。”
管事虽然没有因她的质疑而生气，但也对她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这肉肉质鲜美，气味清甜，是昨日才处理过的，怎会不新鲜？”
黎苏苏和叶老太君尤未反应过来，叶岚音听后却神色惊恐，也忍不住反胃干呕起来。
“这，这不会是昨日……大公子和叶大将军……”
庞宜之也后知后觉的领悟到了叶岚音恐惧的原因，但话一说出口，他自己也忍不住涌起一个恶心的感觉，跟着干呕起来。
一时间，厨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干呕声，澹台烬和萧凛、庞宜之三个外人倒还好，只是介意这梦境中人食人肉的问题，但叶老太君和黎苏苏一想到亲人的肉即将被烹饪成菜端上妖魔的餐桌，心中就一阵恶心和痛苦。
“贵人们都要起了，你们这群奴才在耽误个什么劲？”
管事又是给他们留足了感受恐惧和痛苦的时间才开始装模作样的催促，他威胁道：“平日里也就算了，太子妃娘娘现下可还在府中省亲，娘娘可不是那等好糊弄之人，若是误了时辰，仔细你们的皮！”
叶冰裳看着吓倒在地上仍在惊惧颤抖的叶老太君，心中只有一片漠然，她方才出言为其解围并不是突然犯贱的心软了，而是不希望这祖孙二人这么轻易的死在第二天，毕竟后面几天还有她特地准备的重头戏呢。
只是她能解一次围，却不能次次都帮叶老太君，否则这梦魇之境发生的一切就都变得无意义了，她要叶家人经历所有被他们迫害过的人的痛苦，而梦妖需要恐惧和怨恨为食，所以他们理应一直处在压抑的氛围中。
一旁的萧凛和庞宜之却忍不住出言想要揽过切肉和炒肉的活，除却一点良心作祟，他们也怕叶老太君耽误下去，到时‘叶夕雾’追究责任要连累他们所有人。
但管事这次却没那么好说话：“我说过，每个人都一定要干活，要是有谁偷懒……这篓子里的肉看着有些少，也可以添一点新鲜现宰的。”
“！”
叶老太君活了那么久，虽然在有些事上糊涂，但却不傻，怎会听不懂管事话中明晃晃的威胁。
这回她是不敢再推卸活计了，只能颤颤巍巍的迈着步子走向那个装满了她儿孙尸体肉块的篓子，忍着恶心把篓中的肉一块块的拿出放到拈板上，用力的切碎成更小块，然后模仿着澹台烬的动作拌着油撒肉下了锅。
叶老太君养尊处优了一辈子，显然完全没有做菜的经验，她炒出来的肉光看卖相就让人提不起食欲，但管事却没有再揪着这一点为难她，他满意的欣赏了一遍叶老太君脸上已经从痛苦变为麻木的神情，喊来门外的小厮端着一盘盘菜离开了厨房。
留在原地的叶冰裳摆出担忧的神色看向叶老太君，萧凛和庞宜之也表现的有些同情，叶岚音一脸纠结，唯有澹台烬从头到尾都不变他淡漠的表情，这令黎苏苏很是不满，心中更认为这小魔神是个冷酷之人。
“哎，这梦中人真是狠心，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间极苦，还逼着祖母亲手烹了儿孙。”
叶佑宇是第一个出言安慰叶老太君的，但他的话语听上去更像是在戳对方的痛点：“不过祖母若是一开始就主动做了别的活计，也许刚才就不必受这罪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尽量别偷……别总是歇着。”
他这句话成功打消了萧凛二人对叶老太君那点微小的同情心，而叶老太君直接被他刺激的两眼一闭向后倒去，黎苏苏赶紧接住她，然后对叶佑宇怒目而视：“叶佑宇！你这不孝不悌之徒，你还有一点为人儿孙的道德吗？”
叶佑宇却不与她争论，故作无辜道：“三姐，你平日里责骂我们这些姊妹兄弟也就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拿我们撒气了行吗？等出了这鬼地方，你要打要骂，难道我还能跑的了不成？”
黎苏苏呆住了，她从小被宠着长大，在衡阳宗的师兄们没一个会为难她的，即使是曾拐卖她的那位师兄，在没暴露前也是对她毕恭毕敬的，而叶夕雾更是京城小霸王，在叶府是说一不二的主，何曾遇到过这种把她气得跳脚却无可奈何的人？
她唯一可以依靠的祖母已经被气倒了，站着的人中没有一个想为她出头，她恨叶佑宇，怨叶冰裳等不作为的人，但她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隐忍的低下头，独自消化愤怒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