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浮生 六
“冥夜……冥夜……”
桑酒按照约定来到漠河左岸找丈夫冥夜汇合,但却迟迟不见对方的踪影。
她本就因为上清天掌刑神官的折磨而身受重伤,眼下又扯着嗓子在这里不断呼喊,很快就耗光仅剩的体力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属于漠河的那股腥臭水味已经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清新芬芳的木香,桑酒张了张口下意识的想喊出冥夜的名字,却因为咽喉的干涩而卡住,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你醒了?”
一个穿着橙色裙裳的少女端着碗走进来,她把碗捧到桑酒的床边,用担忧的神色望着桑酒:“母亲说你伤的很重,须戒忧戒燥,佐以药物静养。”
“你是……”
桑酒盯着少女眉间那一点黑褐色的花钿,嗓音沙哑的问道:“凤凰族?”
端着药碗的少女——梨苏听到她迟疑的口吻,很快联想到自己额间的图腾颜色之异常,脸上不免带出些不愉之色:“桑酒公主好眼力,你现下身处南方梧桐神境,将你救回此地的正是家母,凤凰族唯一的帝姬初凰。”
听到梨苏的称呼,桑酒脸色一白,无疑是被勾起了全族被灭的痛苦回忆。
“初凰帝姬?我向来只听说宇神符玉乃是凤凰族族长,至于其他人,倒是闻所未闻。”
桑酒经过灭族、刑讯的虐心虐身之苦后心智终于增长了些许,她并没有错过梨苏眼中得逞的笑意,心中的愤怒一时间爆发出来,直接就怼了回去。
梨苏自从被初凰收养后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渥生活,初凰把她当女儿的容器看待,自然是万般娇养着她,导致梨苏被惯出泼辣任性的脾气,凤凰族族人因为符玉的命令而让着她,但初凰母女俩却以为是帝姬的威势犹在,于是愈发嚣张。
骄纵的梨苏当然不会容忍桑酒的挑衅,她松开手,任凭药碗砸碎在地板上,棕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而她把手伸向桑酒,似乎是想要动手教训她一番。
“苏苏!”
一袭红裙的初凰匆匆跑进来打掉梨苏扯住桑酒衣领的手,她破天荒地用严厉的口吻斥责道:“桑酒公主是我安置在府邸的贵客,你怎能如此无礼的对待她?”
梨苏身体一僵,脸上浮现出怨愤的情绪,但最终却只能化作隐忍。
“我这女儿被我惯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望公主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初凰笑盈盈的掀起裙摆直接在桑酒床边坐下,她先是摆出平易近人的态度关心了几句桑酒的身体状况,而后又讲述了在漠河救起对方的经过,如此东拉西扯了许久才将话题转移到真正的目的上:“公主有所不知,我与麒麟族关系亦是水火不容,若是可以,我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打击到他们的机会。”
“昔年我凤凰族也曾遭受大祸,所以我很能理解公主为族人惨剧而悲痛的心情,如果公主想要复仇,我愿意出一份力。”
桑酒虽然知道如今凤凰族已经不再重视初凰这位帝姬,但并不知其中的具体缘由,初凰又刻意模糊了说辞,导致她以为凤凰族的灾祸也与麒麟族有关,而同病相怜的感受很快就降低了她心中的警惕:“我……我已经向主谋复仇了,但哪怕有凤凰族帮衬,以我现在的修为也难以将麒麟族覆灭,更重要的是,我得在上清天的搜捕下活到那时候。”
“主谋?可是天昊神君不是好好的在梵乾秘境陪伴太上圣女吗?”
初凰故作惊讶的将她从符玉处获知的蚌族灭族之真相转述给桑酒:“说到复仇,莫非公主以为那位冥昼凤君是你的灭族仇人?这可是误会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指使麒麟族的是天昊神君,但这幕后帮凶——”
初凰迟迟没有接着往下说,桑酒不由得疑惑的抬眸看向她。
“……透露蚌族弱点、故意夺走定水印给麒麟族可趁之机的,正是公主你的枕边人,蚌族的驸马冥夜。”
初凰一边露出同情的神色一边悄悄地用余光去观察桑酒的反应。
桑酒怔愣了许久,然后在初凰和梨苏怜悯中藏着轻蔑的眼神中开始大幅度的摇着头否定她的说法:“不可能,不可能,这不可能……冥夜为什么要出卖蚌族?他没有理由那么做。”
“不,他完全有理由出卖蚌族。”
初凰不好直接道破老蚌王和桑酒的逼婚行为会引起冥夜多大的厌恶,她只能提到另一个理由:“据说冥夜驸马天赋不显,他觊觎能够重塑神髓的定水印神芯,但公主你虽然愿意献出神芯,你的父王却绝不会同意,所以他大抵是想要灭了守护神芯的蚌族再夺走这水域至宝。”
话音刚落,梨苏在初凰的示意下走到门外用绳子牵进来一个浑身血痕、脸色比桑酒还要苍白的男子,男子的额间亦生有赤色图腾,但有别于初凰的凤羽纹样,他的图腾展现着麒麟的壮丽纹路。
桑酒一见到男子的图腾就下意识的露出了怨恨的神色,这时,初凰笑着解释道:“这是我抓到的一个参与过漠河战役的麒麟族人,按照公主的角度,应该称作战犯吧,那么,就由这个战犯来给你叙述蚌族覆灭由始到终发生的一切。”
被带到桑酒面前的麒麟族士兵似乎已经被折磨了一段时间,他对初凰的命令一点都不敢违抗,当即就把冥夜与麒麟族合谋坑害蚌族的事情详细的交代清楚,还用留影珠调出当时偷偷录下的画面作为佐证。
“……”
一阵难言的沉默过去后,屋中响起了沙哑的笑声,随着音调提高,笑声也越发凄厉,直至桑酒再也咽不下喉间的血,一口黑血吐在床褥上,她随之晕了过去。
初凰盯了床上昏睡的女子半晌,确定对方是真的彻底晕过去了才转过身对梨苏说道:“苏苏,你也太心急了,若不是我为你找补,就凭你那么刺激桑酒,她绝对不会交代一句话的,更别提向我们透露定水印的下落。”
“刚才您试探的提起冥夜夺走了定水印的话,而桑酒并未反驳,看来定水印的确在冥夜身上。”
梨苏颇有些不以为然,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好声好气的哄着桑酒,她们明明可以像对待麒麟族士兵一样严刑拷问对方:“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定水印的下落,那就不必养着桑酒了吧,万一被上清天发现我们包庇她这个逃犯……”
“我们不知道如何使用定水印,桑氏兄妹是蚌族仅存的遗孤,杀了桑酒,难道要我闯进玉倾宫劫走桑佑吗?”
初凰无奈的开口打断了梨苏:“左右她住在这里也不会被人发现踪迹,等我们找到冥夜,真正将定水印据为己有再灭她的口也不迟。”
不错,初凰收留桑酒的真实目的就是要通过她来得到定水印,她对养女梨苏假称要用定水印的神芯给对方洗涤神髓,导致梨苏对这件事殷切不已,但实际上,神芯是用来复活初凰的死胎女儿的最后一样祭品。
初凰这些年四处搜集天材地宝,但因为宇神的神职被革去,任意穿梭空间的能力也随之消失,所以她的进展十分缓慢,但就在前不久,她意外得知神器定水印的神芯承载着巨大的神力,可以抵过无数天材地宝。
于是初凰心动了,她本打算抓住老蚌王逼迫对方说出定水印下落,却没想到被冥夜捷足先登,就在她以为自己失去了这份机缘后,她却意外撞见符玉与心腹讨论蚌族灭族经过的一幕,因此,桑酒成为了她新的棋子。
初凰从床上起身,她的目光瞥向身后面露不甘的梨苏,用温柔的语调轻声地安抚了对方几句,心中却对这枚棋子的容忍度越来越低——落魄的蚌公主、满心信赖她的养女,在她眼中都不算是活生生的妖,真正占据她心间的是那个死去的孩子。
*
“启禀圣女,初凰那边已经有动作了。”
红裙佳人坐在玉倾宫主殿的下首,毕恭毕敬的对王座上的女子陈述道:“我已经把冥夜的行踪透露给她们,接下来只需等待桑酒与他夫妻相残了。”
哪里有那么多的意外呢,所有的意外都是符玉为初凰安排的,而授意她做这一切的人,正是万人之上的上清圣女。
腾蛇金冠上垂下的玉带轻拂过圣女的脸颊,她目光低垂,对于符玉的话不作任何回应,直到沉默的气氛开始在殿中蔓延开来,符玉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可能是在神游天外。
“圣女?”
符玉迟疑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定水印神芯需以蚌族真身作为承载物才能完整取出,而桑酒的真身已经因为帮助冥夜取神芯而残损,那么这世上就剩下桑佑王子……”
叶冰裳此时已经回过神来,她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把神识投注在般若浮生中,毕竟这梦境困住的是澹台烬和黎苏苏等人,而不是她自己,趁他们无法回到现实的这段时间,她正好可以做一些大事——比如颠覆国潮,改天换地。
景国新帝澹台明朗沉浸在冥昼的怨夫人生中,他的国家本就因为连年战乱和皇室的□□而民不聊生,百姓们已经不再拥戴澹台家族,想要推翻他的统治并不是难事,只是时间问题。
而盛国,盛皇作为君王并不比澹台明朗好到哪里去,他只是更会装模作样,但对百姓们的压迫却是无法伪装的,同时他多疑善变,早已与忠臣离心,膝下的皇子们除了萧凛外全是不成器的蠢货,而这一点恰是最好利用的。
叶冰裳只是稍微刺激了一下盛皇,他就按捺不住的毒杀了明明已经手无实权的大将军叶啸,叶啸的二儿子叶清宇悲愤之下毅然决然的反了盛国,但因为景国内乱的原因,他也不知去投靠何方,想要自立为王却也不够资格。
这时,叶冰裳带着勉强凝成人形的翩然出现在他面前,她没有用权衡利弊的话劝说叶清宇,只是用翩然的性命威胁了他几句,他立即就倒戈到了她的麾下。
兵有了,名声她也远在盛皇和澹台明朗之上,天下人唯一不认同的一点无非就是她的女儿身,但比起从古流传的性别歧视,人们的思想中更重要的一点是迷信——叶冰裳营造声势,让她是真龙天女的传言流传于盛、景两国,然后在某次战役中,她施法召唤出神龙虚影,再加上她的军队的不败战绩,很快就有人为传言添油加醋,称她是受命于天、必将一统天下。
民心是最重要但最容易被忽视的东西,盛、景两国的君王硬生生的将它拱手相让,叶冰裳只好笑纳——连同他们的国家一起。
如何让天下怨气减轻,当是明君在朝、良臣相辅,还天下百姓以海晏河清的盛世,而这种大任不论交付于谁,叶冰裳都不能放心,唯有她亲自谋划,亲自将破碎的山河拼凑完整,她才能窥见生机,窥见她彻底消灭邪骨的时刻。
“初凰一事就全权交托于你,我相信你可以办的很好。”
叶冰裳借由天欢的身躯吐出赞赏之语:“符玉,你是个聪明且懂分寸的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符玉掩唇轻笑了一声,瞥见上方圣女的清浅笑颜,难免好奇的追问了一句:“圣女似乎心情很好?”
天欢一向情绪淡漠,能够露出这种微笑,已经能够说明她的情绪起伏很大了。
听到她的话,叶冰裳再度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的回道:“是啊,毕竟,大计将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