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舟(5)
陆铃儿早被宋曲莲那看稀奇怪物的眼神瞧得极不舒服,又听他‘老头、孩子’说得莫名其妙。虽不知这些与自己入蹴鞠队有何关系,但听他说自己男女不分,还骂她是个玩意儿,心中顿时怒意翻涌。
她家境虽贫,但自小有乡邻爱护,又加之手勤嘴甜,出门在外还真没受过多少委屈。此时心下不爽,但她脸上半点不露,甚至盈盈带笑,恭恭敬敬道:“小的卑身贱体,自是入不得少爷您慧眼,少爷您千金贵体,耳聪目明,可不要被小人污了眼睛才好。”
陆铃儿声线生得极好,音如黄莺出谷,洋洋盈耳,清脆干净中,还带着一股子轻快明朗的朝气,让人听了连心情都要畅快几分。
此时她面上恭顺,语气讨好,在旁人看来,只觉这人心思活络,小小年纪便能懂得溜须拍马,谄媚逢迎。
宋曲莲却是个剔透玲珑,聪明睿智的,自然一瞬便能听出她话中讽意,不由敛眸勾唇一笑,淡淡道:“小丫头,你这是莫不是在骂本少爷眼瞎?”
小丫头?
陆铃儿被他口中这三个字,惹得惊了一惊。竟不知他何时知晓了自己女子的身份?是他自己猜测出来的?还是文三两主动告知?
陆铃儿心下正疑惑,又免不得有些心虚,偏心虚中又生出一丝即将功败垂成的失落。抬头又见宋曲莲正笑眯眯的盯着自己,仿佛一只危险的笑面虎一般,她不由得垂下眼帘,佯装出一副惶急的模样,否认道:“公子睿智,明察秋毫,就算是借小人一万个胆儿,也不敢诋毁公子半分呐。”
宋曲莲闻言,两道凉凉的视线直落向陆铃儿乱糟糟的乌黑发顶,他微蜷的手指垂在腿侧,左手食指无意识隔着袍摆轻点了几下,依旧带着笑意,慢条斯理开口道:“瞧瞧,这又是在骂我心思愚钝,分不清好赖呢。小丫头,你人长得不怎么样,这嘴皮子倒是利索得很,不去台上说书,倒是可惜了。”
陆铃儿低头盯着宋曲莲月白袍角上,那一朵灿灿莲花刺绣,又要开口否认,却见他袍上莲花微动,忽然一步上前,弯腰倾下身来,一双黑沉沉,雾蒙蒙的眼睛看进她眼底,视线带着三分薄凉,七分审视,沉声道:“小丫头,可想好了再说话。”
5.那视线清冷如雪,向她兜头淋下,陆铃儿心间不禁一凛,到底不敢造次,不由低眉顺耳道:“小人不敢。”
好半晌,才闻头顶一声浅笑,那朵灿灿的莲花刺绣从她眼前悠然飘过,重新落回扶手旁的圈椅里。
宋曲莲懒懒散散歪在座上,懒洋洋与文三两道:“行吧,看在这棵小豆芽菜还算懂事的份上,这个人,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也算是全了我对宋老头的这份孝心”,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我既遂了你们的意,那作为等价交换,你们之前往我身边塞的那些个莺莺燕燕,也得趁早给我收拾干净了吧?免得被我纠出来,一个个全都卖到‘迎春阁’里头接客去。”
‘迎春阁’乃是这宛城里数一数二的花楼,对女子来说,那可是魔窟一般的地方,也亏得宋曲莲生了副冷心肠,这话竟也说得出口。
文三两两道浓眉往下一压,拱手弯腰作一脸为难:“劳少爷体恤。我们这些当下人的,哪能做得了主子们的主啊?”
显然是不想掺和到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里头去,便把责任推到了宋广白身上。
宋曲莲靠着椅背,闲闲望着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慢悠悠道:“你是不能做主,但那些个女人,不都是你挑选好了送进来的?当我耳聋眼瞎,拿话在这糊弄我呢?”
又朝他摆了摆手,懒洋洋道:“行了,你也甭在我面前装可怜了,我这人可没生什么菩萨心肠。那些人,你是怎么弄进来的,你就怎么给我请出去。要再推三阻四的打马虎眼儿,别到时候你一把年纪丢了差事,又怪我宋家苛待老人。”
听这话,显然是真动了气。
宋曲莲这些年一直放浪形骸,无心婚事。宋员外求孙心切,因此想方设法的往他身边塞了不少女人,这事情本就让他烦不胜烦。再加之近日招亲一事,逼得他有家不能回,交代文三两办事又是这么个敷衍的态度,一时难免动了真气。
宋曲莲不好找他爹算账,少不得要把气撒在没少助纣为虐的文三两身上。
这时候,无论文三两心里有多少精明算计,也万不敢再在宋曲莲面前卖弄,只因宋曲莲为人诚如他自己所言,从不是那等循规蹈矩,和善可亲之辈,平日里瞧着是万事不管,可一旦计较起来,乃是个荤素不忌的主儿,且私下里很有些狠辣手段,教训起人来,还真没几人能承受得住。
文三两忙不迭跪下身来,匍匐在地,连称:“老奴知错,请少爷开恩”,声音颤颤,难掩惧意。
陆铃儿垂首立于一旁,偷偷觑一眼旁侧跪着的文三两,虽未出声,但眼底藏着疑惑。
文三两是宋府服侍多年的老人,又受家主重用,掌管着宋府大小事务,颇有威望。宋曲莲一个纨绔子弟,虽有少主之名,但也不过方及弱冠,怎的文三两竟如此怕他?
陆铃儿脑中思虑不止,但面上声色不显,且她到底人微言轻,此时站在一旁只觉尴尬,又不好开口说离开,干脆屏气凝神装死。
周遭众人亦是低头不敢言语。
一时,风雨桥上,声息皆默,只有宋曲莲悠哉悠哉歪在那圈椅中,一根食指漫不经心轻敲着椅子的扶手上,半眯着的眼睛落向浩渺江波。
就在这几乎凝滞的气氛里,忽闻桥下水面传来‘噗通’一声巨响,而后岸上人群喝彩之声顿起,带起好一阵热闹。
宋曲莲轻敲扶手的动作随之停下,举起右手竖起三根指头,也不看人,只淡声道:“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若事情办不好,你就带着你身边的这棵豆芽菜,一起滚蛋。”
豆芽菜陆铃儿:“……”
文三两跪地磕头应道:“老奴定不让少爷失望。”
宋曲莲闻言一声嗤笑,也不知是否在笑文三两之前的不识好歹,扫视了一圈众人,才道:“行了,你且起来吧。”
文三两毕竟是府中管事,虽为人有些滑头,但能力还算不错,他也不好在人前太过下人脸面,以免文三两失了威严,管理府中事务难以服众。
待文三两道了谢,从地上站起身来,宋曲莲又吩咐道:“下头选拔的事情应当差不多了,你下去帮着把把关,好了便将他们带上来,我再瞧瞧”,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长得太磕碜的就不要了。”
虽说他用人向来看重能力,但对方长相也不能太凑合,毕竟他玩的是水上蹴鞠,若队员的容貌在岸上瞧着已经是惨不忍睹,一旦到了水里,那岂不是更糟糕?若是被当成了水鬼吓坏了人,那就是他宋曲莲造的孽了。
眼见文三两领命去了,宋曲莲收回视线之时,无意瞥了眼陆铃儿的脸,忽的眉头一蹙,然后抬手便招了个小厮过来,差他去江边打盆水来。
陆铃儿被他这嫌弃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仿佛自己脸上生了什么脏东西似的,正要抬手去擦,却又听宋曲莲转头与坐于琴后的美人笑道:“莲莲怎的不弹了?可是方才被吓着了?”
这柔声细语,暖得仿佛三月春风拂人面,哪还有片刻前的冷声冷色。
陆铃儿忍不住撇撇嘴,怀疑这宋曲莲莫不是会变脸?
青楼里的姑娘日日迎来送往,早就练就了一番察言观色的好本事。这莲莲身为拂云院里的花魁,更是眉眼通透、知情识趣。
此刻见宋曲莲此刻终于缓和了脸色,又对自己说了这话,哪有不借机邀宠的道理。
于是她袅袅婷婷站起身来,几步行至宋曲莲身侧,微蹲下身,抓着宋曲莲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就往自己胸口上按,嗓音又娇又甜,娇嗔道:“岂止是吓着了,奴家的这颗心呐,到现在都还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呢。公子您妙手回春,帮奴家治一治可好?”
宋曲莲闻言眉头一挑,右手顺势在莲莲胸前摸了一把,然后一指挑起莲莲尖细下巴,笑得十分荡漾风流:“现在,可好些了?”
莲莲握着宋曲莲的右手手腕,撒娇似的往人怀里头钻,嘴上嗔道:“嗯~公子你好坏。”
这般香艳调情之景,直看得少见世面,又距离两人最近的陆铃儿,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珠子滴溜溜一片乱转,一双视线都不知道要往哪儿搁了。
陆铃儿从前常在秦楼楚馆外摆摊卖货,虽说见识过不少男女的调情手段,但也从未见过如他们这般直接露骨的。
宋曲莲花名在外倒也罢了,可是传言拂云院的花魁素来清冷高雅似雪中莲,因此才得了‘莲莲’这花名,可今日一见,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正在陆铃儿望着前头廊柱发呆时,方才被宋曲莲遣去打水的小厮,正双手端着一盆江水走了过来,右手手臂上,还挂着块泛黄的布巾。
陆铃儿一时还未摸清宋曲莲让人打来这水做何用,便见他手指了指自己,沉声吩咐道:“你,去把脸上那乌七八糟的脏东西洗干净了我瞧瞧。”
陆铃儿闻言一愣。
瞧她?她有啥可瞧的?
宋曲莲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便催促道:“磨蹭什么?你那张脸未必还见不得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