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忽忽过了两日,转眼就到了上元节。
本朝每逢上元节为求天官赐福,放灯足有六日之久,从正月十三日一直放到十八日才收灯,是以崔府早从前两日起就忙着装点亭台,悬挂华灯,金玉齐鸣,笙歌并作,一日更比一日热闹。
今年又是崔侯返京的第一年,上元夜崔府三房少不得要齐聚侯府办场家宴,吃饱喝足再结伴至灯会赏玩嬉耍,庆祝一二。
不巧崔培才刚摔伤了腿动弹不得,只好由沈氏领着三房的姑娘崔静仪守在饭厅张罗,崔岑兄弟三个则等在前院迎接二叔崔均一家。
满府主子里只有崔柔仪一个闲人不见踪影,漱白提着三太太佟氏给的一个白绒红眼的兔儿灯笼遍寻她不见,无奈之下折返回香樨斋,却在东梢间抓她个正着。
东梢间被用作崔柔仪的书房,碧绿凿花的地砖上摆着一张紫檀缅花翘头大书案,又配了一把黑漆云蝠纹的靠背椅。
椅子身后则是一整面的通天大书架,崔柔仪不曾立志做才女,是以书架上只零零散散的摆了些女四书、临摹笔帖等,其余一多半都被各色珍玩挤占了去。
自从发了噩梦后,近两日她又悄悄添了几本命理玄学的书籍夹杂其中,外人不仔细看也瞧不出端倪。
漱白绕过东次间的绿云石屏风,伸头伸脑的进来时,崔柔仪正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一本《渊海子平》懒懒的翻着页,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几个字。
漱白高举着兔儿灯,笑道:“姑娘可叫我好找,上午还在夫人那儿帮着挑花灯来着,这会儿怎么又钻回来了?侯爷唤您不得,派我四处寻您呢。”
崔柔仪这几日着实痛改前非,不再一味躲在房里偷懒,白天跟在沈氏身后学习管家理事,晚间拖着虞妈妈教导人情世故,闲暇时还要似眼下这般手不释卷的研习命理之说,是一刻都不得闲。
莫说沈氏大跌眼镜,就连人老识多的王嬷嬷也不得其解,一连三日感叹着:“二姑娘果真是开窍了,真要学起来比谁都快呢。”
沈氏听下人们感叹得多了便翻了翻眼皮,小心的回头看了看崔静仪,淡淡道:“就怕她是小毛驴拉大磨——没长劲儿,过了两日又打回原形了。”
崔家老少闻言都围着劝解沈氏,叫她不要当着下人的面打击二姑娘的上进心,做主子的要有主子的面子。
崔侯爷昨夜似乎还为此事和沈氏吵了一架,夫妻俩一个说着:“怕静仪多心,不能可着柔仪一个夸奖。”
一个立马驳她:“又没说夸了柔丫头就不许夸静丫头了,静丫头秉性端厚,哪里就那么小气听不得别人夸妹妹两句了。”
沈氏自有一套道理,懒得多掰扯:“柔儿是不是真心改好了再看一段日子才知,你们一个二个的急什么。”
“说两句好话又不会掉舌头,偏心太过乃阋墙之祸,你说我急什么?”崔培又不是个好脾气,一句话就直戳着沈氏的喉咙。
夫妻俩闹得如此不愉快,唯当局者崔柔仪听见了就当没听见,今日一早依旧去明安居点卯请安,听闻今日家宴事多,主动请缨要领个差事做做。
她往日躲懒多出力少,因而能独个儿挑大梁的事甚少,沈氏本来只叫她在旁看着点就成,还是大姐姐崔静仪给她指了条明路:“二妹妹眼光独到,不如去帮着挑些花灯罢?今夜要发给小丫鬟们,咱们晚间去赴灯会也用得着。”
崔府待下亲厚,有上元夜派发花灯同乐的惯例。
这是一桩聊胜于无但不会出错的活儿,挑得好了,丫鬟们自会感念二姑娘出手大方;挑得不好了,丫鬟们也不敢说主子的不是。
崔柔仪只要有事可做就成,也不挑三拣四,点点头就召来了六个大丫鬟,在库房外圈了一块地,煞有介事的精心挑选起来。
崔柔仪这边举着画船灯炫耀说:“看,我找着了彩莲舫。”
那边漱白就挑出一盏碧色纱灯应和道:“那我这就是玉盏台!”
染缃是常管事的女儿,也曾习过几卷书,略略通晓典故,不甘示弱的捧着一个画幅极宽的八烛大彩灯,道:“我还有八仙捧寿呢!”
沉碧立刻拉开一长溜儿的七个串灯:“我这是七圣降妖。”
临丹深恐跟不上趟儿,傻傻的找出一个五瓣梅花式料丝灯,接话道:“这儿还有一个五鬼闹判。”
“噫,大过节的提什么鬼呀,这名儿可不吉利。喏,给你这个‘一丈菊’。”点蓝知晓临丹嘴笨,便来替她解围,递过去一根长杆,上头是一片金黄的珠灯。
“哎呦,你们都成双成对的,就我拿了一个竹篾球。”繁紫肚里墨水有限,急得直转圈。
七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聚在一块儿挑得不亦乐乎,上午半日就这么轻纵而过。
崔柔仪在明安居用了午膳,漱白清点完花灯再要找她时,她不知何时又溜回了香樨斋,这会儿正捧着书,口里念念有词:“辰藏乙戊三分癸,巳中庚金丙戊丛……”
漱白把兔儿灯轻轻放在桌角,不解道:“姑娘,这念的都是什么呀?侯爷那边叫您呢。”
“老爹叫我做什么?”崔柔仪念得脑袋昏昏,索性把书往脑袋上一盖,有气无力的仰躺在大椅上。
“侯爷叫您去帮夫人张罗一二,二老爷一家就快来了。”漱白眉眼弯弯,抿唇笑了笑。
夫人对她们二姑娘有成见,可侯爷还是疼姑娘的,知道姑娘如今一心改正就是插不上手,特意递来了梯子。
崔柔仪一把拿掉脸上的书翻坐起来,一脸喜色。
上午忙完了挑花灯一事后,沈氏不耐烦的就赶她回来,叫她不要添乱。
她如今一心想着如何替沈氏排忧解虑、松快心情,好叫她不要生了那些阴祟的心思,未雨绸缪的引导她悬崖勒马,千万别误入歧途。因而沈氏不喜她在跟前晃悠时,她也不顶撞,只自觉的避开,回头再寻机会接近就是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与沈氏不亲近由来已久,修复关系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办成的。
到底还是老爹好,这又把她给弄了回去。
崔柔仪披上大红斗篷来至饭厅,沈氏正在核对食单,听闻下人通报二姑娘来了头也不抬一下,还是大姐姐崔静仪把她迎了进来。
崔静仪生得一张阔额丰腮的富贵相,说不上娇美但却是夫人们最喜爱的长相,所谓一看就是能旺家的好命格。
她性子沉静不媚俗,说话做事处处周到,又心地宽大从不计较,沈氏偶尔拧巴一下都是她来劝和的。
就比如眼下这次,沈氏故意晾着崔柔仪不理,崔静仪怕场面太难看又引得侯爷不满,便拉着崔柔仪给她找点事做。
想了一圈后,正好三太太佟氏披着一身雪衣从外进来,崔静仪便将闷葫芦母亲托给了崔柔仪照料,小声道:“我母亲来了,妹妹也知道她神思缓滞让人放心不下,就拜托妹妹看顾了。”
这是两下都便宜的安排,佟氏不爱说话但是个极好的听客,崔柔仪亦诙亦谐很能说道,她俩凑个伴儿便都不冷场尴尬了。
崔柔仪暗赞了一回大姐姐之妥帖,转身去接佟氏,热络的替她解下斗篷,又是端茶又是递手炉的,直把佟氏忽悠得晕头晕脑。
在崔柔仪的印象里,三叔母佟氏一直是个柔顺得近乎逆来顺受的人,三从四德的闺训在她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就连亲生女儿崔静仪也做不到她的一半。
其实本朝不比前朝礼法森严,动辄妇德妇容妇功说上几天几夜,女子们一生下来就束手束脚的仿若牢犯似的。
本朝世风活络,多有包容,只要品行不出格,个性上并不很拘着女子,温婉可人的姑娘有,明艳爽利者也不在少数,似佟氏这般迂腐如木偶的才是不多见的。
但得益于与世无争的个性,佟氏与三任长嫂都处得极好,大事小事唯长嫂马首是瞻,从不插手府务,也无半点违逆。
除了这种阖家团圆的年节家宴,平日佟氏几乎不主动到人前来,总是不声不响的窝在府内一角,仿佛府里多她一个人与少她一个人都没什么分别。
精明算计的二太太纪氏爱挑软柿子捏,时常有意挤兑她,她也不恼,依旧照单全收,还会低眉顺眼的回一句:“二嫂说的是,弟媳都记下了。”
三老爷常年在道观里带发修行,佟氏就在家里陪着念经,一天足足要念上四五个时辰,分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硬是熬出了好几缕白发,崔柔仪看着都心惊。
不知道是不是念经念多了的缘故,佟氏一说起话来,嘴咧就得像莲花一样:“柔丫头你快坐,这些都让丫鬟来就好。适才我娘家送了些花灯来,我便叫漱白带了一盏回去给你玩,可看见了?”
“哟,还没谢过叔母给的兔儿灯呢,我都舍不得带出来,怕给碰坏了。”
崔柔仪努力堆出一脸灿笑,心下细细盘算着:三叔母整日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几乎是半个出家人了,大哥落水、二哥被诬陷等等事端应与她毫无干系的。
这么一想,崔柔仪对佟氏更亲近了,甚至在想要是沈氏也能被佟氏带着信重佛祖,不做那些亏心事就好了,她也就不用成天热脸贴着冷屁股,花费大力气意图把沈氏拉回正道上来了。
崔柔仪还来不及坐下,门外婆子就来报:“夫人,二老爷一家已在门前下轿了。”
沈氏这才肯从食单上移开眼,吩咐单妈妈道:“去把侯爷抬出来罢,要小心些。”那口气显然还没消气。
又对两姐妹道:“两个丫头随我来。”
这回沈氏并没独独撂下崔柔仪,崔柔仪也没傻头傻脑的瞎高兴,她敏锐的猜测到这是因为二叔母纪氏要来了。
那可是个面热心冷又爱说怪话的人,又一贯嫉妒沈氏和她差不多出身却能捡漏做侯府主母,逮着机会就要大做文章,沈氏这么爱面子才不肯让她看母女不和的笑话。
侯府今夜内外装扮一新,各色花灯挂了满树,二老爷崔均一家四口一路走一路看,惊觉所见的花灯竟无一盏重复,倒有上百种之多。
府内火树斗春姸,清辉映夜阑,又奢华又不落俗,真是好生气派。
二太太纪氏暗暗扯了扯嘴角,心里正泛酸,见了沈氏却还得捧出一脸笑,恭维道:“大嫂子可受累了,府里张罗得这样好!得空儿去我们府里看看去,我们那儿连这里一半都不如呢。”
沈氏也是虚与委蛇的一把好手,即便早就识破了纪氏伪善的真面目,依旧热络的挽过她往屋里引,客气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勉强装点个空架子罢了。”
崔柔仪几乎是憋着笑跟在后头走进饭厅的。
她从前虽然万事不上心,但看人却有几分天生的准头,饶是与纪氏接触不多,也从不被她这副假模样给骗了去,反而觉得那做作的样子颇有几分好笑,倒像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在别苗头。
纪氏进了屋,又见屋里烛花晕影,满堂罗袖,连丫鬟都穿着新做的红绫袄儿配青缎掐牙背心,不由得酸水大涨,心里琢磨着怎么寻空儿给沈氏添添堵,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四处打量着转了又转。
崔柔仪深知纪氏就像那黄蜂尾上针,平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旦有利可图或是起了坏心,冷不防就要扎你一下,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她便有心远远的避开,只看纪氏如何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