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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月递交了离职申请。
正式离职前一天,姚月把尹清竹约出来,在一间酒吧见面。
“我会离开C市,上海的猎头找到了我,有一家公司开出的条件很不错。”姚月对尹清竹说,“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
尹清竹手指摩挲着玻璃杯的不规则棱壁,吧台上方的灯晕在杯子上映出朦胧的彩光。
“祝你工作顺利。”尹清竹说,“我没想到,你会跟我说这些。”
姚月轻嗤一声,栗色卷发散落在肩头,她睨着眼睛看过来,问:“意外吗?我却很早之前就想找你聊聊了。”
尹清竹问:“鉴于以后我们没什么机会见面,有什么想说的,你尽管说吧。”
她们点了度数不高的酒,正适合这种半生不熟的处境。新仇旧恨加一起,两个有着时差的情敌坐在一起,一时间连姚月这个姚月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挺荒诞的。
从两人历历可数的交集中,姚月终于找到了可切入的话题:“虽然高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你喜欢他,也看出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你。但我知道,你们不会在一起。”
姚月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尹清竹摇头,如果她知道,也许早就释怀了。
姚月笃定道:“你们那么端着,怎么配拥有爱情呢?”
初恋的青涩和学业为主的年龄,让尹清竹的心动都被束之高阁。
她性格内敛,又瞻前顾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连朋友都做不成,索性不问也不说,白白错过了捅破窗户纸的最佳时机。
沈醉本是天之骄子,一个从未遮掩过有不俗的家庭背景的“外乡人”,整个人与铄城格格不入,却偏偏又出现在铄城。
他习惯了被追逐,又怎么可能放下身段出言心动?
后来造化弄人,沈醉和尹清竹在人海中断联,沈醉的鸵鸟心理成了姚月弯道超车的利器。
姚月说:“我不止一次地庆幸过自己的机会来了,却没想到,他回来了,也变了。”
兜兜转转,沈醉从上海回到C市,又在他出生的地方与尹清竹久别重逢。
“你还端着,却依然得到了他的心。我追着他跑了这么久,最后变成他不想再见到的人。尹清竹,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尹清竹把弄酒杯的手一顿,转而托腮看向姚月,并未答话。
她与姚月的立场不同,遗憾也不同,都羡慕对方,也都只看得见自己的苦痛。
姚月又嗤笑一声,狠狠闷了一口酒,大着声音道:“想不通吗?我也想不通。”
她一直不屑于尹清竹这个没有手段也不通情爱的对手,却又一次次败在尹清竹手上。
“他竟然能舍下身段追人了,真是好笑。”姚月喃喃道,“我却没有这个运气了……”
姚月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从上学起交情就不深,现在这种情况,两人更没什么话能谈。
姚月已经微醺,尹清竹却神思清明。
“其实该是我羡慕你。”尹清竹说。
姚月不解,问:“我以为那几年的弯道超车能得到他,但现在却是我落荒而逃,你能羡慕我什么?”
尹清竹答:“羡慕空白的那几年。”
她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自己和沈醉没有断档的那几年,执念也许就不会那么深。
自己求而不得苦苦暗恋的青春,成了记忆中身影都模糊的旧时少年人。
记忆和陪伴都断档,相交相识只剩下标记的点,他们彼此都没有试错的可能。
如果她与沈醉在一起后又分开,那样的陌路也许最终会淹没在时光和人海里,直到再也掀不起风浪。
可这「如果」本来就是种奢求。
沈醉和她的心动有时差,日积月累,重逢后放大了所有经年的遗憾。
玫瑰的刺往血肉里扎,连痛楚都要更深刻几分。
也让感情的纠葛难解难分。
然后变成现在的和酒吞。
尹清竹被酒呛出了泪花,盯着头顶的灯光出神。
姚月并不懂。
“你说的这些在我听来就是胜利者的无病呻吟。我棋差一招,只能自认技不如人。”
姚月说:“可是你别忘了,我这次离开,是因为看透了沈醉。但你呢?你看透他了吗?了解他的过去吗?就不怕成为第二个我吗?”
尹清竹放下杯子,转头看向姚月。
姚月似乎是从尹清竹的这个动作中得到了鼓励,也许是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语气急促地细数着沈醉的种种不堪:“他就是个石头!捂不热的石头!白眼狼!我跟着他到了上海,那么大的地方啊,我工作忙得要死还要每周末都跨区去找他!他不但不领情,还嫌我麻烦,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
姚月越想越气,往事历历在目:“整整三年,我围在他身边嘘寒问暖,最后只得了一句‘老同学’。尹清竹,我真是太嫉妒你了。”
姚月想不通,恨恨道:“明明你在他的生活里缺失七年,他最在意的依然是你。为什么啊?”
尹清竹又转回头,并未理会姚月的质问。
姚月确实也不需要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反正沈醉已经成了她的判官。
不过尹清竹还是选择纠正她一句:“他最在意的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鬼吗?你这话跟炫耀没有任何区别。”姚月说。
姚月的咄咄逼人混着酒气,听起来并不骇人,反倒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虚张声势。
尹清竹并未被她的话震慑住,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如果心魔也是鬼,那就算是吧。”
“而且……”尹清竹说,“我也不想看透他。”
那样即使在一起了,也会毫无滋味。
姚月怔了一下,她并不理解尹清竹的想法,甚至觉得不可理喻:“你不看透他,就放心跟他在一起吗?”
尹清竹却说:“我没想看透他,也没法看透他。反之亦然。”
她从不需要一张白纸的伴侣,也不希望在伴侣面前自己是一览无余的透明人。
姚月问:“为什么?”
尹清竹道:“我只需要看清他的底色就好了。”
她对伴侣的构想是从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
在还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的时候,伴侣对于尹清竹来说,是在一起会哭会笑、见了会吵嘴不见又会想念的人。
是海誓山盟,是轰轰烈烈,是“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誓言,是白首不相离的浪漫。(注)
后来青春懵懂,她的第一次雀跃、第一次心动都属于一个人。
她遇见沈醉,以为伴侣是想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人,是未来的所有瞬间都能互相参与的人。
是斑驳的红砖小路,是雨花下共撑的伞,是想要一起考进的大学校园。
而现在,她和沈醉久别重逢,如果从相识算起,已经是十个年头。
这十年里,陌路的空白期竟占了大半。
狂风浪涌都在暗处见不着光,嗔痴怨念是找不回的往事,也是盼不得的将来。
兜兜转转,她对伴侣的具象化想象还是沈醉。
是避不开的悸动,也是抹不去的岁往。
可尹清竹已经不再期盼时时见面分秒相依。
如果有一天,她和沈醉互为伴侣,那一定是相互支撑的同路人,是伙伴,是战友,是苦乐共担,是风雨同行。
得一知心人,知心就好,不必看透。
如果缘分足够厚重,往后余生,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参透伴侣,也不急于在这一时片刻。
尹清竹饮尽最后一口酒,就着朦胧灯火,满怀浪漫主义的神往。
她说:“在底色之上,是我愿意用一生去探求解密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