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嘉小说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类型 >爆竹声喧 > 逃走

逃走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雷声轰隆,大风从窗户缝隙挤入,卷起的沙石张狂的拍打着窗棱,吹进嘶哑的呜咽。大雨倾盆,一泻万顷,屋檐瓦片上的雨水,顺着缝隙打在地上,激起千层水花。

云天晓脸色苍白,额头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攥,牙齿被他自己咬的“咯咯”作响。眼中血丝嘭起,涨得通红,像一只暴怒的狮子,目不转睛盯着汗青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

汗青蜷缩在一只大木桶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忽明忽暗的闪电,在他脸上映出闪烁的阴影。脸脖颈以下,堆满洁白晶莹锋利的石块,那是本地特产的岩盐。

陈继川上前,伸手理了理汗青的前发,怆然道:“少爷,王爷看您来了。”

严凝并不感到悲伤,她的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北风在那空腔中呼啸。痉挛的双手拼命地撕扯着胸前的衣裳,沉重地喘息着,紧咬的银牙令嘴里泛起腥咸气。

她想起云天晓跟她说的,汗青是被人害死的,他要为汗青报仇。

“是又要我帮忙吗?”严凝眉眼间尚有几分温情,话语已夹带了棍棒。

“不用,”云天晓摇摇头,丹凤眼中燃起火焰,像浴火前望向火焰的凤凰,“只是想请你做个见证。”

蝉鸣声聒噪,昨夜倾盆大雨,到晌午,地上已见不到一丝水漫过的迹象,吹在身上的风都带着热气,稠乎乎的。日头把地面烤的滚烫,墙壁仿佛在燃烧。

将煮熟的浆水面盛好,严凝挑帘探头。烈日下,云天晓苍白的面孔已被汗水浸透,在阳光下晒出宝石般的光泽。跟随陈将军一招一式地习武,从鸡鸣到这儿,忘却了疲倦。

“饭好了。”严凝冷脸招呼完,‘唰啦’一声落下珠帘。

“王爷?”陈继川满脸慈祥笑,一双眼在二人身上瞥来望去,试探性问,“还继续练否?”

“继川,是本王多心吗?”云天晓收剑入鞘,“凝她,似乎比先前冷淡了许多。”

陈继川以过来人的经验提点他:“王爷足智多谋远胜常人,然终究尚年轻。这女人啊,最亲近你时,就是暧昧做足而真假难定的之时,此时欲拒还迎,最是情意绵绵。

以老陈亲见,这严姑娘最像老陈与婆娘麟儿初诞时,此时婆娘心思全在孩子身上。看老陈的眼神全无先前的光彩。”说着玩味地含笑,望着云天晓。

“哦,”云天晓也觉得陈继川说的有理,严凝先前那羞怯又崇拜的反应,多少有隔岸观花的朦胧。

这些日子她昼夜照料自己,多少失了些崇拜。就像离近了看,再美的花也要招虫。

“凝都把饭做熟了,焉能耽搁,继川也一起来吧。”

整日顶着大太阳习武,不出半月,云天晓原本白皙的皮肤就镀上一层秋香黄。身上疲累,吃饭也香,往日里腥不食荤少吃的规矩抛掷脑后,生冷硬油全不忌讳,哪怕是葱油饼配粳米粥,餐餐都能尽扫光。

严凝本就是吃饱胜过吃好的主儿,先前精细做法全因这主仆俩挑剔。如今云天晓恨不得餐餐掺锅巴的吃,严凝也就懈怠了做。就这云天晓还总怕她累着,嘱咐多休息。

提防他这又是哄骗她的路数,严凝嘴上应着,眼神寒潭寂静,心里甚是不屑。云天晓只当这是人越亲近,越少了客气,将严凝刻意拉开的距离,当成了委实的安心。

除却吃喝,整日就是院中练功,换药洗沐以男女授受不亲为由,都是陈继川代劳。

无所事事的严凝,每日吃完就是卧倒迷糊,没几日腰上就有了肥膘,下巴也颤悠悠的。

等到云天晓要来的裁缝来给严凝的衣裳放量,她比云天晓白了一截。练得精壮的云天晓,棱角更为分明,如今乍看去,已经没了书生气息。

夏夜蝉鸣,人皆汗流浃背,焦躁地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云天晓经陈继川提醒,央严凝做冰,屋里才凉爽些,手上不再暴汗,方能安心书写。

臣晓望圣君明启:盛朝灯明长夜,百里黔民不掩扉。雄关漫道,百丈沃野,皆陛下咸安诚治。士农工商,无不称颂陛下英明神武。

臣民所盼,天下太平,百业俱兴。今朝野同心,社稷繁荣,咸以承前启后,共谋千秋大业,齐襄盛举,共享太平。

晓虽德才微薄,然幸得吾君恩眷,荣宠备至,诏赐臣以“大将军王”之名。臣誓将恪尽职守,御强敌外辱于格拉山外,护佑关内百姓,弘我圣朝天威。

臣必肝脑涂地,结草衔环,以报天恩。

经此前一役,西戎北蛮元气大伤。今我营中兵强马壮,宜将圣勇追穷寇,故臣诚乞天子圣断,诏谕我等兴兵强武,星夜收复捍北关。

使我故土得还,其下荒悍之地重为我所用。以求下游弋阳百里稻香,千里人烟。若此患得解,百民必敬天子,为天子所驱。祖宗之地复往昔峥嵘,吾皇为神明所佑,当得应许之地,社稷璀错,朝行万年。

伏乞圣明。

镇北大将军王云天晓。

恭谨誊抄了数遍,又请严凝帮忙,拣选出合意的,这才神情凝重,锁进密折匣。

连日来,从日出起,习武到月上枝头,云天晓的衣裳耗损甚重,多送至浣衣坊清洗浆补。

恰好严凝清闲无事,搬来把交椅,坐在抱厦下躲太阳。看习武消磨时间,顺带着缝补云天晓的衣裳。

云天晓比划之余,瞥见这寻常人家小妇人常做的活计,颇有置身小户和睦之家的惬意。心头微微泛起甜滋滋的波澜,好似打翻了一包蜜水。

又仔细看过几次,确信严凝缝的是自己的衣裳,脸颊从里边泛起的热,瞬间盖过了外面日光的炙烤。饶是现在晒得重了,并不显红。他甚至有一须臾冲动,想要就这样抛开蓄积的苦痛与重压。

带严凝躲到乡下,男耕女织,不问世事,过清贫却也安生的小日子。

然而青锋宝剑压在手上的沉甸甸,却让他刹那清醒,专注在陈继川新教的十二式上。况且想到什么就说出来,也不是他。

这是韩家家传的宝剑,也是汗青的剑,现在在他,韩家最后的血亲手上。

圣旨回来的很快,简短的语句彰显出这是云天旸的亲笔。云天晓做小伏低的奏折,着实令他心情舒畅,除却诏令攻打捍北关,还令镇北关全军俱归于大将军王麾下。周遭关城,皆听从前线调遣。

镇北关外,给养运送,再度重现昼夜不停,车马隆隆的盛况。

捍北关,城墙上,石壁积蓄了一整天的炙热,硬是在这有些凉的深夜,温暖着攀爬的勇士们。

大将军王云天晓,亲率八百勇士,趁夜攀爬捍北关。

先前的火攻,烧垮了北蛮守军的脊梁。龟缩在城内不出,毅勇侯当年精心建筑的捍北关,如今却成了镇北军最大的阻力。镇北将军白景行遵令,紧跟在云天晓右手边,说是护卫,他那与八百勇士格格不入的肥肉。

让他费了许久的力气,怎么也跟不上云天晓。偶尔还会悬在半空骨碌碌地转动。纵然做成了笑话,云天晓却并不训斥,只是频频回头关切。

盛夏日长夜短,一旦日升,铺天盖地的热便会席卷全身,硬生生将人从睡梦中唤醒。战前,云天晓反复思量,也只有三更到四更这两个时辰,守军熟睡时,才能动手。

个把时辰的攀爬,众人离城墙垛只有七尺之遥,此时皆手臂酸软,几近力竭。白景行却只攀到一半,堪堪两丈。天色迅速发白,眼看守军即将清醒,承接八百双眼睛期盼的云天晓,却没有丝毫慌张。

一声炮响,大地仿佛跟着晃了几晃,轰鸣声贴地传来。喊杀声从关门前传来,云天晓唇角轻扬,展露出满意的笑颜。他低下头,对白景行打着鼓舞的手势。

本就被日光动摇了睡意的守军,瞬间齐聚前门。

无数的石块,伴着凄厉的呜鸣之声,暴雨般飞上墙头。数架用新鲜砍下的胡杨木筑成的抛石车,在陈继川的指挥下,一次又一次地装填石块,发射。

石块打在石墙、石砖上的巨响,城墙上同伴被击中的凄厉呼号,埋在大门下的火药轰隆隆地接连炸响,在捍北关北夷守军听来,无异于天地间合奏了首送葬的大乐。

趁着噪杂声,云天晓振臂呼吁八百勇士一鼓作气,登上城墙。

前门热火朝天的打斗早就在这些士兵心里点起一把火,云天晓这一声仿佛是给那火浇上油,勇士们瞬间卸掉了浑身的疲累。离弦的箭一般,冲向城墙顶。

白景行,也来到了尽三丈高。

云天晓仰头,确信勇士们即将翻身上墙,抽出青锋剑,在半空中寒光一闪,挽了个剑花收回鞘。旋即三步并做两步,跟着勇士们上了城墙。一路砍瓜切菜,逐个送走缩在后方的守军。

严凝从半山上的石洞中走出,嘴角微微抽动,说什么让她见证,到头来不还是找她帮忙?缓缓走到干躺着□□的白景行身边,他的身躯折出奇异的姿势,显然是摔断了。

“严姑娘?”见来人是熟人,白景行长舒了口气,哀求严凝搭救,“救救我,哎呦,腰啊,疼得动不了。”

严凝俯视着他脸上抖动的肥腻,仿佛又看到了意气风发、活泼嬉闹的卓汗青,与卓汗青相处的一点一滴,一幕幕在严凝眼前划过。原以为自己已经哭得足够了的严凝,眼中再次噙满眼泪。

“北夷已被我军打残,与北夷大营不能相顾的捍北关,已是我口中之肉,原毋须这般急着吞下。我向云天旸求打捍北关,为的是做掉白景行。”云天晓眉眼间戾色丛生,在炎夏冷意翻飞,从齿缝间挤出话来。

转向严凝,复又换了张脸似的,温言道:“我想请凝届时去查验,那厮存活与否。”

严凝当然乐意。

高举盆大的石头,严凝毫不迟疑地砸向白景行的头。白景行的哀嚎,全然淹没在漫天的战场厮杀中,除了严凝,没有人听到过。而对于严凝,那哀嚎无异于鼓励她动手的号角。

严凝发泄似的猛砸,直到白景行的脑袋没了人型,手臂也酸胀,手臂一软,巨石跌落在地上。严凝俯身大口大口喘着气。唇角浮起冷艳的笑,被云天晓利用的这次,她很乐意。

这一天,与母国断绝八年的捍北关,光复。

此役,伤八人,镇北将军白景行不慎掉落,撞碎头颅阵亡。大将军王上奏请求抚恤,上应允。

镇北关城被选中的将士,顶着火辣辣的日光,哪怕被晒得大汗淋淋得像烤的滋滋冒油,也在背着行囊,争前恐后地迁往光复后的捍北关。

无他,大将军王谕令,捍北关多有损毁,为修复计,凡驻捍北关者,无论职级,皆可携家小同往。

城墙上的云天晓,望着草甸子上仅凭两条腿,背负着全身家当,然健步如飞的人流。不由得感慨鸟盼还巢,人求有家。十几辆车已经停在门外,远远听见婴儿啼哭声、妇人乳儿声、幼儿嬉闹声,正是军属。

更多北上的亲属所乘的车队,从渤海到镇北,连成线,星夜兼程。

皇族中,与云天晓同年生人俱以成家,诸皇兄弟皆生儿育女。唯云天晓,外祖谋反,太子之位被废,与他品貌相当的贵女,宁愿落发出家也不愿嫁他。

他不仅不恼,反倒庆得清净,带着自己的小舅舅汗青,躲在父皇为他大兴土木的宁王府里。汗青习武,他从旁读书,过不与人争的清闲日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父皇早逝,云天旸登基为帝。

为躲着这位自小争强好胜不惜自残的弟弟,云天晓自请前往镇北关,还干脆地应下了押送犯人,这等侮辱人的差事。

连云天晓也未曾想到,在镇北关经历了数月生离死别后,感受到阖家团聚的气氛,他突然想成家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了汗青的陪伴而寂寞,或许是因为他也盼着能有人甘愿从遥远的京城,甚至渤海。朝迎旭日,暮带辰星,不辞辛苦,只为赶来与他相伴余生。

和谁成这个家呢?

看着身上里出外进,横七竖八,像被什么啃过似的针脚,云天晓眉头紧皱,可他又顶不可能娶一个崭新的、不了解的女人,信不过的女人,会坏他的大事。

严凝心里直泛嘀咕,云天晓要自己单独前来,还特地嘱咐不准和陈继川讲。要她尽量避着熟人,分明是见不得人的事情。莫不是他知道自己砸死了白景行,要杀人灭口?

战战兢兢登上城楼,看到孤身立在前方的云天晓,严凝双腿有些发软,强自镇定,盘算起真要动手,相对于个把月前还瘦弱的云天晓,自己这副从小做苦力的筋骨,也许能有几分胜算。

“本王欲聘汝为妃,连枝相依,白首成约。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啊?”严凝立扑在地,筑成砖石硌得她脚踝生疼,寸寸长泪涌出。

云天晓微蹙剑眉,居高临下望着她,果真是市井人家的姑娘,反应与众不同。大姊被指婚的旨意,他去宣读时,这位皇长女只有盈盈福身,款款应道,“诺。”

抬头望见云天晓伸出的手,严凝惊悸,汗毛着了魔一样地冰冷地直立起来,脸孔因心脏的痉挛变得像一张白纸。脖颈发硬,两眼发直,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云天晓抿唇苦笑道:“怪我唐突,我只道你我皆无父无母,便省却些繁文缛节,未成想你惊惧至此。”双手搀起严凝,“原应找陈继川商量,他颇有些应对女人的见地。”

严凝漾着满腹苦水,若不是这人先前,自己在梦里说出的真心话,严凝险些为了自己那可悲的单恋、为了成全这人的志向,丢了性命。

当初给了她三瓜俩枣的温存,就几乎折损她的性命,现在要娶她,她岂不是活不成了?嫁不得,嫁不得。

一道闪光从严凝脑中炸开,她迅速举起双手捂住脸。从父母想到汗青,哭得肝肠寸断。

云天晓哪里见过这阵仗,一时手足无措。

连严凝抽噎着拉住他的手,都没有躲闪。严凝心中暗喜,一字一句浸满哭腔:“殿下美意,严凝受宠若惊,感怀甚伤。殿下矜贵高洁,笔墨远山河,任谁看都叹一句谪仙人。

能为殿下邀宠,是严凝几世修不来的福分。”她怯生生地说,“可,严凝实在不敢,不敢肖想殿下。”

云天晓蹙眉抿唇,泠然道:“不敢?”

“严凝本是商贾之女,出身低贱,配上三流正经人家,充其量做人家妾室。如今又是戴罪之身,更是连婢子都做不成了。

殿下是上三流里的最上流,严凝是最卑贱的不入流。严凝越是爱慕殿下,又怎能忍心让殿下因有严凝这样卑贱的妻室蒙羞,以致贻笑于大方之家呢?”

云天晓双肩一沉,长舒一口气,轻抚严凝的长发,温言道:“若是为这等小事,凝你尽可安心,那人先前曾允诺,若我执意纳你为妃,他定会下旨特赦于你。

至于你的出身,可先寄名在朝元观,做女道士。朝元观是皇族出家的道观,你是从朝元观接出来的,闲话自消。”

“可严凝是反杀暴徒,被那顺天府尹故意错判的,”严凝仿佛在暗无天日的山洞中独行,突然看到前方一线光亮,顿时有了精神,

“殿下若是请皇上赦免严凝,那不是坐实了严凝是有罪的?严凝宁肯不要这个赦免,也不愿意认下这个罪名。”

“你当初没认罪?”云天晓甚是讶异,反手握住严凝双手,眼中精光轮转,“既然你执着,我也不能轻言不能。”

“严凝明明识字,那认罪状上签的可有严凝的名字?”严凝柳眉一挑,坚定地说:“王爷请人翻查卷宗便知。”

云天晓迅速写了密折奏请重审严凝杀人一案,他倒没有完全信任严凝的一面之词,只列数了诸如严凝识字认罪状无字、死者系擅闯严凝的居所等从严凝处听来的疑点。

也留了后路,若重审后证据确凿,案情细节明了,原判公正合理,则请圣上特赦严凝。送去朝元观,跟随皇叔青云真人,出家做女道士。

为着自己重获清白的一线曙光,严凝重拾起讨好云天晓的劲头。不仅找出当初卓汗青交给自己的菜谱,抖落灰尘,重做起那些复杂的吃食。

将云天晓养的软肉重生。

灯下,面对密旨,云天晓一对剑眉,蹙了又舒,舒了又蹙,喜的是严凝所说属实,经核查,确为她花炮坊中雇工诬告,俱以依律获罪下狱。

忧的也是严凝所说属实,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究竟是受过怎样的严刑拷打才会屈打成招,又为了翻案甘愿在严冬流放苦寒的镇北关,不由得生出些许心疼。

“确是如凝你所言,你并未画押,”云天晓轻挑剑眉,温言道,“ 你现在是无罪之身了。”

从云天晓手上接过平反诏书,严凝费尽全力,才勉强克制住内心的喜悦。低头连打了几个呵欠,眼中登时蒙上一层雾气,显得楚楚可怜。缩着肩膀,怯生生地跟云天晓道谢。

“莫要谢我,”云天晓的手背拂过严凝眼下,唇角轻扬,“是你善待工人,自己积下的福分,除却那几个诬陷你的,其余都乐意为你作证,才能翻得这样快。”

严凝的心跳声如同鼓点,跳着胜利的舞蹈。像是被羁绊在笼子里的野兽,恨不得立刻飞奔出去,全身涌起一股暖流,微微颤抖着,将平反诏书抱在胸口。再度俯身谢过云天晓,推说要去焚香烧纸钱向爹娘报喜。

云天晓颔首:“确是当报爷娘的喜讯,去吧。”

严凝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上扬的眼角,咯咯地傻笑个不停,飞奔回自己的小厢房。

云天晓转身,薄唇轻抿,笑眼盈盈,严凝勉力克制的雀跃,被他轻易看穿。他的举手之劳,却是对严凝恩同再造。太子之位被废后,他向来谨言慎行。

但为了自己选定的妻子,破一回例,他以为无可厚非。往日里些许温柔体贴便对他死心塌地,掏心掏肺的严凝,此后更会全心全意听候他差遣。

长得像中馈素女,让严凝能入云天晓的相看,能守住秘密,是严凝能被云天晓选中的缘故。而容易被把控,是云天晓眼里,严凝最大的优点。

他只是想要个妻子,而严凝,正好合适。

但他并不是用刀不养刀的败家子。他深谙此道,几个回合下来,轻松掌控了镇北捍北数万人的心。

花点心思讨好未来的妻子,在云天晓看来,一本万利。

星夜,云天晓端坐在高足案前,笔疾如飞,上书请皇帝,严惩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顺天府尹熊继仁。写完粗略检查了一番,云天晓心中仿佛有百灵鸟在唱歌般轻松愉悦。

笑颊粲然,锁入密折匣,既能讨严凝喜欢,又能惩治贪官污吏,如此一石二鸟,怎能不令云天晓身心欢愉,畅快的暖流奔涌全身。

翌日,天高野阔,旭日跃出东方天际,给捍北关的一砖一瓦,镶上层耀眼的金黄。严凝照常生火做饭,青烟袅袅,嘴角始终放不下上翘的弧度。

以至于与云天晓对坐过早,只能把脸埋在碗里,假装喝粥,完全无法与云天晓平静对视。

云天晓眯着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含笑打量着严凝那藏不住的颤抖肩背。只当她是因冤案得翻止不住高兴,故意找话逗她。

“从前怎么不见凝你这样爱吃粥?”

“唔,”严凝仿佛能听见自己脑筋转动的吱吱作响,“从前殿下高高在上,哪里敢在殿下面前失态。”

“哦,那我是从前是怎么个高高在上法?”

“唔。”严凝语塞,云天晓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

吃过饭,严凝向云天晓告假外出,回镇北关取牛乳。

云天晓欣然答应,随手扯下一张秋香黄笺,提笔写了诸如此为我属下严凝,奉命自捍北关前往镇北关,往来关门如见此信,请与支持为盼的字样。

严凝双手捧在胸前,如获至宝。

飞快地收拾出简单的行李,越冬的裘袍过重,弃之。先前弋阳刺史送的几箱宝贝,大都被云天晓犒赏将士。仅剩的几件,严凝精心包裹后,藏进包袱里。

她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家闺秀,这在外面,都是钱。又往包袱里放了从汗青屋里带出来的几样常用药,往后的路需得自己走,病倒也再无别人照料,药可不能少。

揣一只填好火药的火冲防身,严凝最后望了一眼云天晓住处的花窗,头也不回地溜出捍北关。

见捍北关来人,又手持大将军王手书的开关函,镇北关守卫全无提防,大开门户。严凝大摇大摆地径直前往马棚,相中一匹牙口齐整的五花骟马。

打声招呼说是宁王爷用,马卒便恭敬装好马鞍,交由严凝带出镇北关。

这骑马,严凝早前跟着卓汗青玩票似的学了几回,总也不得要领。跌跌撞撞走了三天出河谷,连忙在就近镇子里,给马换成了大走驴。

向南刚过弋阳城,严凝就忙不迭卖掉了金步摇,头上只剩素面骨簪。穿的是她从当铺新淘换出来的,通身半旧的粗布短打。

又两天,头上扎着羊肚皮手巾,赶着破驴车的严凝,顶着满脸灰土。连最敬业的山匪盗贼见了,都得骂一句穷乡鬼,晦气。

山峦巍峨,苍穹蓝如洗,漫天云卷云舒,碧波荡漾,清风拂过,水面涟漪细碎晨光透过重重树叶,投落满地斑驳的光影。

丛林深处,传来妇人失声恸哭,凄厉悲切,“言希啊,我的夫啊,自三年前我嫁与你,便是享尽了这辈子的好日子。你怎么就,怎么因为一场风寒就,”低声抽泣了几声,又呜咽着唱起歌。

“黄河水来黄泥浆,捞一捧水来半碗沙。舀上一碗黄河水,留下那泥来留下沙。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把咱两个,一起打破,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你泥中有我啊,我泥中有你。”

抛却这歌声中夹杂的啜泣声,这实在是首耐听的小调,严凝想。仰面半倚着车厢,不紧不慢地赶着驴车,忍不住跟着哼唱了两句。

妇人唱着唱着,突然爆发冲天的愤怒。含着哭腔,高的破了音的痛骂:“你们这些丧良心的,我夫君才走了三天,你们就想着卖了我去,言希他尸骨未寒啊,你们就不怕他泉下有知,心寒吗?”

老妇人声音:“佳纾你莫闹,言和如今也十八了,也该娶妻了。三年前娶你,咱们已经掏空了家底了,现在不卖了你,俺们上哪儿筹钱去?”

“我不去,我生是谈家人,死是谈家鬼。”妇人决绝的喊道,一声闷响后,众人七嘴八舌地嘈杂声起。

“哎呦,怎么撞了,快拉回来。”

“真撞了,她婆婆,快给她摁上把香炉灰。”

中年男人冷冰冰地说:“我要买活的,死人可不要。”

有妇人伶牙俐齿,“他二哥,你顶放心,别看现在这么大气性,回去只要你收服了她,管保对你忠贞不二。”

又劝慰新寡妇,“佳纾醒了?疼吗?啊,晕啊,你说你何苦呢,言希他没了,也没给你留下个一儿半女。你还这么年轻就守寡,往后老了,可怎么办啊?你看这李二哥,肩宽背阔力气足,一看就是个值得托付的。“

新寡抽噎着,许是撞得狠了,话说的断断续续:“连五嫂说的,句句都在理。佳纾心里清楚,可,”又是哇地一声哭出来,“我这肚子里,有了。”

“啊?”妇人们惊叫起来。

尽管心里清楚事不关己,自己又在赶路,不宜横生是非。严凝还是不由得调转了驴头,心说各人有各命,我就绕路瞧瞧,看个热闹,绝不多事。

“呸,娘们家家,果真办不成事,”老男人沉声道:“也不想想,她肚子里有的,就是言希的吗?赶紧一包桃仁打了去,言希没了,再不过言和娶妻,咱们老谈家,岂不绝后了?”

“公公,”佳纾凄厉地尖叫,“我嫁进谈家,就是谈家人。您可以打我,卖我,可您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孙儿,你们今天这样污蔑我,对得起言希吗?”

“听她吵吵这么多干啥?”另一老汉出主意,“赶紧捆了,照肚子来两脚,人家李二哥也忙,跟她在这儿可耗不起。”

一阵淅淅索索后,妇人哭声骤然停下,严凝心道不好,一脚踹在驴屁股上,高喊道:“且慢!”

一座新坟出现在丛林劲头,木头做的碑上断茬分明。被老汉膝盖顶在坟上的女子,被人像捆牲口似的,嘴上勒了麻绳,额头上包了灰涂涂的布。

露在外面的皮肤还算白净,身上穿着红衣红裤,大概是她的喜服。这坟茔,里头埋的应该就是她那个早逝的丈夫言希。

老汉骂骂咧咧朝严凝走来,“哪儿来的二刈子,不好生赶你的病驴,跑来干涉别人家抵事。”妇人挣脱了翻过身,仰面躺在坟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肚皮有微微的隆起。

“你们家这事,”严凝哂笑道。“不就是卖女人吗?卖谁不看出价,反倒挑剔起买家来了,你们就这么做生意的吗?”

老汉脸上疑惑丛生,“你要买她?”

“咋了?看着不像吗?”严凝直起身,鞭指女人,“我瞅着她顺眼,卖多少钱?”

老汉瞬间笑容满面:“好汉有眼光,俺这媳妇细皮嫩肉好生养,耐打好调教,好汉能出多少?”

严凝又一指中年汉子,“他出多少?”

“好汉,二哥拿了十五两。”围观中有妇人身形高大者,偏生涂得粉面红妆,花枝招展,挤着嗓子,正是方才听到口齿伶俐的,“您怎么着,也不能少过这个数吧?”

严凝扬起下巴,高声问中年男,“十五两可作数?”

中年男涨红一张晒得黝黑的虬髯面,被高大花哨妇人盯得说不出话。

严凝心下有了三分计较,朗声道:“他本地人有个熟人价,我外地客认个生人价,我出二十两,但你们要把她给我送到前面镇子上去,寻个代写先生立个字据。”

“这,”高大妇人不乐意了,“跟你出去,你报了官去,我们不人财两空。”

严凝斜睨着她,真是媒婆嘴里没有半句老实话。在这荒郊野地里漏了财,严凝才是人财两空。“哼,”的一声哂笑,转身进到车里,拎出一小包碎银子。

腋下夹着火冲火折子,站在车架上,“那就十五两,就此银人两讫。”

“好汉,”老汉皱着眉头,“你方才明明答应的是二十两啊。”

“二十两?”严凝‘切’的一声冷笑,“那是小爷我高兴时的价格。现在,小爷我不高兴了。”说着架起火冲,用火折子点燃引线,‘轰隆隆’三声响过。

严凝手里的火冲空余青烟一缕,对面人皆被土埋到小腿肚,吓得嘴大张,半句囫囵话也无。‘扑通’跪扑在地,“好汉饶命啊。”

倒是老妇强自镇定,将一面净无须的少年扯到身后,扬起镰刀割断红衣女子绳索,踢着她说:“还不快去把银子取回来,跟了人家去。”

红衣佳纾颤抖着,任她怎么踢打,也不肯站起来,老妇回身和少年说了两句,便一人拽着佳纾一只手,拖到严凝车前。少年架着两只脚,老妇抓住两条膀子,巴哥失魂落魄的少妇扔到严凝车上。

严凝丢下碎银子,老妇倒出来,逐一用牙磕过,点点头。严凝一鞭打在驴臀上,驴子吃痛,载着二人悠悠进了镇子。严凝全身的气力立即被抽空,‘框’的一声栽进车里。

少妇这会儿也缓和了些精神,肿着两只桃子似的红眼睛,颤巍巍地说:“公子好人,若是可怜见的,就放奴家走吧。”

“放你走?当然成,”严凝盘腿坐直,“只是得告诉我,你有什么能去的地方?总不会还想回去,叫他们再卖你一程?”

“奴家有孕在身,怕是跟着公子,公子不方便,”她眼中突然莹莹闪光,“若公子肯放了奴家,奴家愿意签个契状,总归不叫公子找赔本钱。”

严凝‘噗嗤’,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使鞭子钩过包裹,拽出里面绸的缎的织锦的,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给少妇看过:“呶,我跟你一样,也是女的,你大可不必害怕,安心把孩子生下来就是。”

少妇‘扑通’跪倒在车上,连连给严凝叩头,额上刚撞出的伤口崩裂出血,严凝皱着眉头,拉起她。

“你遇着我,就该着命里有这个好运。我也不愿担个什么‘救命恩人’的虚名,贪人家的谢情。你受了伤,我又新到此地,眼下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哪有这些情啊礼啊的闲工夫。”

少妇眸色波澜不变,勾唇一笑,眼帘轻煽,抬手擦了擦眼角:“那我对姑娘,正经也算有些用处,小女子马佳纾,自小就长在离这儿三十里的演武城。姑娘现在往西走,咱们晌午就能到。”

严凝眼前一亮,原以为是去看个热闹,仗义疏财,哪料到是给自个儿买了个帮手,连忙调转驴头,向西直走。

不到半个时辰,严凝就和佳纾聊得投机,方才知道佳纾还有父兄在演武城中,忙问道:“既然娘家还有人在,帮我找到落脚地方,佳纾你可自行回家待产,那十五两银子就算我雇你的工钱。”

佳纾噘嘴,眼珠溜溜转,“严老板说的哪里话,我这点工,能值那吓死人的十五两?再说我可不回去,谈家要卖我前,我就托人跟娘家带过话,求他们救我回去。

哪料到他们说当年嫁我,收了谈家十两银子,已经全搭在哥哥娶嫂子上了。等于给我卖给谈家了,要我是人是鬼都归着谈家,要打要杀要发卖,全凭谈家的意思。”

严凝眉毛一挑,“你结婚谈家出了十两,发卖你收人十五两?”

“那是他们想吓唬你的,”佳纾搓着衣角,眨巴着眼睛说,“我是人家用过的货,那还能按新人价?他们那是想吓走你,故意喊得高价。”

严凝倒不是心疼那十五两,自己原只为救人,何况她手里的银钱,都是变卖过去首饰得来的,比自己辛苦挣来的,多少不够爱惜。

只是叫混账东西占了便宜去,少说有些懊恼。好在佳纾熟门熟路,很快帮严凝在演武城的兴民集市上盘下一处前店后坊的档口。才稍稍宽慰了些。

买佳纾时出手‘大方’,这会儿手头就显得紧张,严凝卖了驴车,这才有了添置锅碗瓢盆和简单家私的本钱。

吃的住的地方有了,手头钱财也消耗的所剩无几。眼下,挣钱就成了头等大事。严凝和佳纾愁的灯下合计,佳纾有纺绩的手艺,可她有孕在身,严凝实在放心不下要她做活。

七月流火,离中秋佳节尚有月余,更逞论挨到过年。严凝一手出神入化的花炮技艺,这会儿却成了“屠龙之术”,空有唬人的花架子,派不上用场。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