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资(中)
“皇后猜中皇上心思,恐皇上欲据此加害殿下,故而以命相驳,期望换下殿下。”吕公说着,掩面叹息,“幸而殿下确实保住了。”
太子之位被废时,云天晓伤痛之余甚感安慰的是,幸亏他是父皇最爱的儿子,才会侥幸只去了个那个位置。一应用度,宅邸规制,照旧不变。
惹得新晋太子的云天旸满腹妒忌。
未几,父皇暴病,将他叫到身边给了他这三道圣旨,“天旸为人向来骄纵,朕走后,他若有心加害于你或行状不似人君,可持这三道遗诏废其自立。”
可笑,他竟然一直真切地以为这三道圣旨是保护自己的。云天晓不觉哑然失笑,肩膀抽动,笑出泪来。不论云天旸怎么折腾,他都以自己是大哥,且身上流着罪人血脉忍让。
结果呢?那是人家父子的江山,这三道圣旨只不过是迷惑云天晓,让他在云天旸登基之初,根基未稳之际以为自己有所自保。
乖乖躲好,任凭云天旸斩断他的羽翼,束缚他的手脚,等到云天旸站稳了脚跟,他连一块辗转的立足之地都没了。
而今看来,三道圣旨,满满是保护的云天旸。
云天晓默默攥紧,又满满松开五指,重又收好圣旨,放回暗格内。
翌日,将父皇赠与的宝物一应叫家仆拿去售卖,只恨自己这‘宁王’的头衔也是他给的,不得更改。
终究是做徒劳无用工。严凝手上忙个不停,脸上却麻木的一丝表情都没有,欲哭无泪,又不敢真的崩溃,这花炮坊的姑娘们,还指望她支撑。
近一个月过去,虽说场子清理出来了,地上还是软乎乎的,一踩一包水。在这样的场地里,什么都做不了,是时候搬家了。
搬家二字,就算是寻常小家,也轻易不敢提起。何况严凝这样大的体量。
多半的财产,已在暴雨大水中,付诸东流。
手下这百十号人,不开工,都要吃喝,光这样做无用功,每日都是不小的开支,几家分店库存业已见底,幸好年关将近,订货的多些,尚能支撑。
可工厂这里迟迟无法开工,再拖下去,就得消耗各店收来的定金了。
严凝只好与佳纾、万更山商议选址搬家。“咱们去青阳城吧。”万更山兴冲冲地提议,“既然为保青阳可以淹咱们,那不就说明青阳安稳多了?”
“我也觉得青阳合适,”佳纾点头符合说,“演武城在山里,运货进出哪有官道边的青阳方便。”
严凝心里也是看好青阳城的,花炮坊造此大难,尚能喘息,全靠前些时日各地的分店。严凝打定主意,家传的花炮手艺不能弃,却要扩展经营的项目。
拿着花炮积累的资金,尽量多做些旱涝保收的生意。演武城地狭人稀,尽管店铺门类齐全,却多一家都养不起。
想做多一份的生意,还是得去省城。
笃定了主意,先由万更山前去青阳城寻合适的地方。佳纾和严凝盘点要带走的财物。地方很快选好了,只是青阳城的地价,远不是严凝能承担。
“竟然这么贵?”佳纾惊呼,“你不会是叫人家坑了吧?”斜睨着万更山,怀中婴孩也被吵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还是挑的青阳城郊外呢,你别吓孩子啊,”万更山委屈地说,伸手抱过孩子,耐心哄着。
“那青阳城东南、东北各有官道经过,西边又是河,咱被水淹怕了,还不能挨着河。能挑的地方本就不多啊。”被万更山摇晃着,孩子很快甜睡。
严凝却忽然明白了淹演武城的路数,按土地计算,演武城全淹,也比青阳城一角受损划算的来。
这或许就是小地方的悲哀,而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搬离。
买地、建厂、重新采买原料,都需要钱,何况还有这嗷嗷待哺的百十张嘴,严凝愁的整宿难以入睡,头发一把把地脱落。
“怎么会没有钱呢?”顾嫂被洛风从马背上抱下来,娇羞地问道。
“顾嫂,洛大哥,你们这是?”严凝和佳纾惊得张大了嘴,“是我们想的那样吗?”
顾嫂粉拳砸在洛风胸口,羞答答地说:“嗯,我俩凑一对儿了,想着回来给你们报喜,就听见你们在街口这儿聊什么钱的事。”
“恭喜恭喜,”严凝虽然嘴上说着,远没有佳纾那样雀跃,她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些文章,却不好问出口,“几时的事?”
“我俩处了十多天,”洛风坐在碌碡上,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这岁数了,没有你们年轻人那样磨叽,彼此觉得舒服合适就成了。”
顾嫂扯着严凝的衣袖,轻皱眉头,柔声问,“在商量什么呢,怎么就一口一个没钱呢?”
佳纾咬着下唇,一股脑将眼下面临的窘境,给顾嫂说得清楚。万更山补充说:“现在是不搬家,什么都做不成,地被大水泡的稀烂。想要搬走,手头又紧。难办啊,难办。”
“幸好当初下山投奔你们,听小蔷的把家里房子和地都处理了,”顾嫂肉手拍着胸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倏忽眉梢一挑。
“缺钱怎么不跟我们讲,我们有钱啊。”
“顾嫂,那是你孤儿寡母的体己钱。”严凝皱眉,捻着衣角,为难地说,“还要给顾蔷准备嫁妆呢。”
“说的这是什么外人话,”顾嫂故作嗔怒地说:“这花炮坊也该有我们的一份子。”
洛风眼中洋溢着旁人看不清的情切,伸手将顾嫂揽入怀中,摸着她的脸蛋,嘟起嘴嘬了一口:“媳妇,他们说的也不无道理,你的钱还自己留着,用我的钱贴补他们就成。”
“你有钱?”严凝惊呼出声,感觉大家都在注视自己,讪讪地低下头。
“他当然有啊,”顾嫂摆弄着洛风的五指,笑眯眯地说。“新厂子可得算我们一份。”
“那是自然。”严凝乐开花,恨不得立即跑出去,在周遭绿换了黄装的矮山上欢呼,这是怎样顶好的运气,总能在山穷水尽处起死回生。
“钱啊,真是个好东西,”严凝望着再次高悬的‘韩氏花炮坊’的匾额,由衷地感叹,被劫后余生的喜悦淹没。
因为是在空地上起基建房,远比在演武城时更加气派规整,窗明几净的雇工住所,也让跟随花炮坊的姑娘们,冲淡了离乡的苦痛。
整车的硝石硫磺,昼夜不停地运进工厂,姑娘们被分成小队,每三人倒班,只做一道工序。炒料的不配料,做棉芯的只缠棉芯。
生产速度提高,也防备了被学走手艺后,再有人盯上严凝手里的配方。佳纾整日发货,累的嗓子沙哑,整个人却容光焕发。
望着白花花的银两,严凝却愈发笑不出来。头顶的疑云越积越大,这么多的硝石和硫磺,洛风从哪儿搞来的?
尽管他说是自己在西北时认识的弟兄有帮忙,可严凝也是从西北一路跑回来的,镇北关对犯人约束严格,常有过半人第一冬就死去。
洛风在关内不可能有朋友。出关后他一个逃犯,如何在粗砂砾石,苍茫无际,整天见不到半个人影的戈壁滩上交到朋友的?
可年前确实太过忙碌,运货的车队挤到巷子口,佳纾的嗓子在接货送货中逐渐嘶哑到发不出声,忙的来不及喝口水润润喉咙。
留给严凝的工作,无非是计算配料比重,仅此一项,就累的手指沉重地抬不起来,每日饿得不行,端起饭碗又直犯恶心。
在这样的忙碌中,那还有心思疑神疑鬼?
直到大年夜,爆竹声喧箫管奏,灯火年街明似昼。严凝的独创,‘吉祥字’烟花在漆黑的夜空中分外惹眼。
这边“侯氏子孙绵长”,那边“连家高中三元”。严凝和佳纾、更山,排排坐在房顶上,捧着热腾腾的饺子,相顾无言。
“要不,咱也去放一挂?”更山问,“过年了嘛。”
“罢了,听听别人放的算了,我一见到咱们自己的爆竹就手疼。”严凝扒拉了口饺子,嘟囔道。
“人说‘卖油娘子水梳头’,咱这是‘做炮娘子静过年’。”佳纾打趣道,“横竖把这个年关熬过来了,不是?”
“那就放吧。”严凝讪讪地道,“自己家都不放,显得咱做的东西不好似的。”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橘红一轮朝阳初升,笼罩在氤氲迷雾的屋檐廊角染上霞光,碎枝枯草上挂满浓重的白霜,出门踩碎地上的薄冰。
人们见面吞云吐雾,呵气凝结出细小的水珠,睫毛上金黄光点跳跃。
新春伊始,严凝就发觉了大麻烦。
先是坎庆的分店的雇员,亲戚家买到假的‘吉祥花’,外表与正品一般无二,点燃后无法腾空,险些炸伤人。
又有分店被炸伤的人找上门来,经店员检查,内壳向里未黏贴韩氏花炮坊的标识,这才堪堪躲过了官司,严凝得知后,仍叫人送去钱抚慰。
问出在哪儿买的,追去发现店铺已经人去楼空。
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别家燃放的是假烟花。为免街坊四邻的担忧,大户富人也减少了购买正品烟花。
烟花销量骤减。
及至京城分店收到假冒韩氏的爆竹,严凝才品出这其中的门道。假冒者并不是想要做假挣昧良心钱。这分明是要让老百姓见到韩氏的产品就想:“莫不是假货?”
须知火药误炸,围观众非死即残,会丢性命的物什,谁家又会大着胆子去买呢?这分明是想败坏韩氏花炮的质量名声。
好毒的釜底抽薪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