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笼长空
世外仙山,东南之海。
蓬莱常年隐居避世,世人便传蓬莱仙山之中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无上灵药,仙山便在那东南之海中。
是以,东南海岸之上往来络绎,仙、妖、修道之人数不胜数,皆是妄图从东南海岸求得上岛机缘,好一睹那无上灵药究竟是何。
蓬莱大雾已然不知时日,起先往来之人并未在意,只道是蓬莱之上又生出了什么灵物,直到前些日子东南海上属于蓬莱之岛的辉光彻底消失在了大雾之中,驻守东南海岸的小仙官才惶然惊觉,连忙将此事通禀白玉京。
只是,此事恰好落在了司命殿之中,月上城中的公文本就多不胜数,月娘也只能偶尔去司命殿骂上两句,顺道再将积压的在司命殿的公文处理了。
如此,不知怎的蓬莱一事便漏下了。
还是月娘定期为她遣去寻灵雾茶的红线纸鸢没了音讯,惊觉不安之下,仙官们才翻找出来了这方公文,气得月娘站在司命殿将其中仙官都狠狠教训了一顿,才罢休。
只是,她那方实在抽不开身,这才央到了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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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华一行便停在海岸边的驿站。
此地肖似人间坊市,极为热闹。
太岁一路上面如土色,甫一落地便没了身影,莲明心中好奇,昭华便允了他休整一番,一入人群,繁华喧嚣之中也没了身影。
乌寒木便如同小尾巴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昭华身后,昭华也随祂了。
海岸风浪呼啸拍打石崖,笼罩大海的雾止步于海岸线,昭华站在海岸石崖之上,微冷的海风将青衫鼓荡,她略一抬手,为怀中的白光团子遮去海风。
“这雾,确实有些不寻常……”昭华望着无边无际的湿冷雾气,心下沉思。
世人皆以为蓬莱仙山避世于东南海之中。
其实,蓬莱山的神主自从养了只青鸟之后,整个蓬莱便都随他搬去了云海之上。
所以——
海中蜃楼无仙山,来客凭风至九霄。
若有此机缘之人能够攀至云海寻到蓬莱岛,蓬莱神主很乐意与友清谈饮茶。
往日,若至蓬莱,鸿羽云舟皆可直接登岛,而今大雾隔断了外界前往蓬莱的通道。
就连她,也感受不到去往蓬莱的灵界。
月娘说,犹似湟水。
昭华虚拢在衣袖下的手一紧,这里的雾同湟水之岸确实极为相似。
她凝望着海上长雾的眼神越发沉凝,依稀能够从混乱驳杂的记忆中寻到些许思绪——
万年之前的白玉京十二城,在湟水之岸中是作为阵眼存在的。
十二城之中有些城直接泯灭在了那场混乱之中,余下的一些玉京、将屿、月上……勉强留下些残骸,许多年之前方才在断壁残垣之上重建。
这些残存下来的城池旧址之下,都镇压着洪荒一角。
昭华依稀记得,蓬莱虽然势力不及玉京将屿,甚至连月上城的一半都难以企及,但因着能够调动此间天地的能力,天道庇护堪比玉京金殿,是实打实地通天福地,所以也残存拥有万年之前的旧址。
所以……
是蓬莱之中的封印松动了吗?
昭华神色沉静,拢着怀中的白光团子,缓缓向海上湿冷的雾气伸出手,骤然攥拳——
业火,轰然灼烧天地。
火舌肆虐在东海之岸,岸边往来者惊吓躲避,偷偷窥视着这宛若火焰神主降临的一幕。
业火舔噬过的海面,大雾退止,仿佛灰白色的布匹骤然撕裂一样,极为奇异。
太岁神色怏怏地出现在昭华身侧,盘膝于半空之中托着下巴打哈气,瞧着百无聊赖,但眼神仿佛饿鬼一样一瞬也不曾从昭华怀中的白光团子身上离开。
他瘪着嘴,恍若无人之境,隐隐有些委屈不停在昭华耳边念叨:“她都让你抱一路了,能给我了吗……”
......
业火肆虐吞噬着海上的雾气。
昭华有些惊讶,这样的灼烧速度比镇海关还要慢上半分,心下不由得沉了沉。
业火是为了焚烧洪荒之中的恶而诞生,上一次算是小试牛刀,也因着镇海关之中汇聚的恶并没有洪荒那般浓烈,所以很快便处理完了。
而眼前这般,业火虽然在不断吞噬涌进,但恶秽难除,源源不断的、更加浓厚的雾从海面上袭向业火。
昭华注视着海面上的茫茫大雾,业火在她的眼中燃烧,分明是火,却冰寒刺骨。
果真是洪荒泄流了。
太岁还在耳畔抱怨,莲明方才听见海岸边的动静就连忙赶来了,他闪身于海岸石壁之上,来到昭华身侧,看见昭华望着海上长雾的神情越发沉凝,心下不由得生出不安来。
那串盘在手腕上的佛念珠落在掌心,一颗,一颗……
莲明捻得很快,越来越快。
不会,当真与湟水之岸有什么关系吧。
小和尚呼吸一滞,湟水之岸后是洪荒,但白玉京与三千界所有人都知道,那道献祭了十二神主和无数尊者以及万千生灵的湟水封印牢不可破,绝无可能出现差错。
“施主,可探清这蓬莱大雾是何种缘由了吗?”莲明思量着小心问道。
昭华缓缓垂眸,整个人仿佛一座玉雕石塑般沉默。
太岁的抱怨,小和尚的声音,还有……
“啊啊啊啊啊啊啊!!!!!”
“郎君啊,白首誓约如灰飞,朱砂大火满门难!你让我怎堪,怎堪啊!”
“……自清明,奈何道昏昏,百姓天下难,怎能黄土白骨去安眠……”
“我想他了,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让我杀了他……”
“我受难苦,不求天清清,但求天下与我皆葬。”
“我的!财宝是我的,美人是我的,天下是我的……”
“这火,好痛,像我那苦命的孩儿千刀万剐的痛。”
“别烧了,别烧了,杀了祂们不好吗,祂们都死掉不好吗,明明——啊!”
“爹!妹妹死了,妹妹死了,哈哈哈哈哈……,爹啊啊啊啊啊!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和妹妹,为什么,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也怕,你也怕……”
“死啊,都去死啊,让着肮脏的世界,污秽的众生,都去死啊!”
“啊!疼死我了,哈!他们活该,他们活该,哈哈哈哈,要那山塌,要那海啸,还要那雪崩……要那天下覆灭,要那世间万物,万物生灵死绝!”
……
很多。
很多声音。
汇聚了天下人间最浓烈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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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过了很久。
太岁也不指望昭华能够回应他一句,盘膝云中托腮发呆。
莲明一会儿望望海雾,一会儿担忧的看着昭华,手中的念珠越发急促。
乌寒木照例面容呆滞,独那一双眼睛生得灵动,可惜总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昭华,再灵动也没什么用。”
昭华觉得那一瞬,很久。
就像一万年那样久。
可,只一瞬。
她微微侧身,道:“洪荒。”
莲明眼皮一跳,无意识提高声调:“洪荒?!”
太岁懒懒搭腔,语气十分嫌弃:“人间恶秽。”那神情极为不屑,仿佛很是瞧不上这海雾之下隐匿的东西。
“湟水封印破了……”莲明瞪大了眼睛,满目惶恐惊愕,死死盯着海上对峙的业火和大雾。
昭华轻轻颔首,回道:“破了。”
破了——
什么破了?!
莲明脑袋“嗡”的一声,不待他重新扭头望向海面上的大雾,双膝一软,便跪倒在了山崖之上。
施主说,什么破了?
是湟水封印,湟水封印破了。
可湟水封印怎么会破呢,那可是所有先辈们用命换来的封印啊。
怎么可能才一万年,就破了。
那么多条性命,倾族之运道,陷落的三十三重天……
只换来了,短短的一万年。
一万年,留下来的人哪怕是日夜不寐,殚精竭虑,都还不能将这天下完全恢复到洪荒之乱来临的前夕呢。
所以,它怎么会破了啊……
湟水岸边的雾聚成了一万年的雨,落在小和尚的眼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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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火开道,在海雾之中生生烧出一道天海之路,直通九霄。
远远赶来的仙官曾于玉京的一场宴会上遥望过一眼十二神位,那时所见为首之神光至今仍旧难忘,凭借那抹难以忘怀的神光,她立刻便认出昭华的身份。
虽无当年无上威压,但神光辉辉令人敬畏。
“明皇殿下!”
白玉京之中,昭华虽被众仙神推崇奉为神女,列十二城之上尊,可大多数仙神迎面敬称还是循着十二城的旧礼,称她一声“明皇殿下”。
昭华于将屿山深居简出,除却偶尔赴友之宴,鲜少能够听见这般唤她的人。
也是许多年未见故友了。
昭华于这道业火灼烧出来的天海之路微微侧首回眸,与那海岸渡口迎着风浪仰首的仙官对视,便听见她无惧风浪瓢泼,朗声道:
“蓬莱岸仙官微上寒参拜明皇殿下,此去路险,望殿下乘风破浪,诸君武运昌隆,微上寒必死守此地,为殿下与诸君护法!”
先前多番试探,仍旧无法探究海雾缘由,微上寒虽不得已上书玉京,但却不曾想能够惊动将屿山的明皇神女殿下,如今无论其中内因为何,这蓬莱海雾都足以震动整个白玉京了。
而她身为此地仙官,未能解决此事已是力所不逮,而今绝不可让这莫名的海雾前行半寸。
微上寒语罢,海岸崖壁之上便出现十二道通天光柱结成结界,与海雾相对峙。
昭华垂眸,扫过那十二道通天光柱与微上寒相连的命脉,若十二道光柱灭,微上寒也将身死归天地。
蓬莱依仗天道庇护,与之相邻的地方也多有赐福,可远远不够——
天道庇护,可若天道不庇护了呢。
昭华扫袖清光一现,海岸之上渐弱的业火骤然声势变大,再次逼退海雾百里。
微上寒见之一愣,感激涕零,匍匐叩首:“谢殿下!”
昭华收回目光,这蓬莱岸的仙官让她想起了许多人。
万年之前的湟水祭之后,整个白玉京十二重天的很多人,都和这位小仙官很像,小小年纪便学着那些生祭的前辈还在世的模样,倔着一口气甚至有些红着眼睛连眼泪都来不及擦干净,便撑起了一方的安定。
莲明神不思蜀、面色沉重地走在前面。
昭华心不在焉地垂眸揉了揉怀中的白光团子,阿满是,年纪更小的小和尚也是……
她记忆驳杂混乱,也能感受到自己越发受业火的影响,不喜这天地之间的众生,可想起祂们总也忍不住的叹息。
越驳杂,她便越清明。
大抵是业火率先将她的情都烧了个干净,先前那些畏缩怯懦,百般纠结如今已然想不起来了。
她终究会在这条她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行至她所决定的终点。
昭华望着怀中的白光团子,微微勾唇。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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