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阱
依照柳橙最后的指引,姜黎得以顺利把两边的引信结构分别处理到只剩最后一步的程度,她一只手拿着小刀抵在橙线上,另一只手捏紧铭文笔微微悬空。
两边装置的解除先后必须控制在500微秒之内,即使是让昂热校长来,用他的时间零放慢六十倍,也仅能缓冲成300毫秒的误差,更何况她的这个言灵作为特殊能力的副产品,本质上并没有校长的那般强力。
0.3秒,也就是一个正常人类的反应速度,虽说混血种在这方面更具备一些天生的优势,哪怕要让他们凭借本能闪避出膛的子弹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姜黎现在要做的,却远不只挪动脚步那么简单。
显示屏上的晶体管还在进行着几乎无法观测到的明暗变化,身后不知从哪出现的怪物利爪不带摇晃地悬在她的颈侧,威胁着生命。
姜黎在这时候,反而没有加快动作的意思。
她不知道其他时零拥有者是否有这样的习惯,但越是在紧要关头,她越是会停下片刻,留给自己一点时间。
在外人看来,她永远决策果断,从来不会纠结选择的问题,然而在面对牵扯到数千人性命,自身生死难料的局面时,不论谁的内心都是会动摇的。
不会死并不代表着不怕死,幸运的是,她向来比别人有更多一些的时间来允许自己软弱。
在短暂的放空之后,姜黎呼出一口气,悬空的金刚石笔尖坚定地磕碰在回路核心,而左手的小刀也恰如其分地切断了那根要命的接线。
安静。
没有机括触发的声音,也没有石英管碎裂的脆响,她一直紧绷的神经随之松了不少。
把手头的工具一扔,姜黎从已经不再具备威胁的装置中取出装着有机磷毒物的珍珠链容器,她扯下自己身上的执行部外套,包裹在石英管外作为保护,矮身就地一个翻滚,把紧紧裹成一团的衣物抛到了走到尽头的角落。
借这个动作,姜黎顺势躲开了那双狰狞的利爪,周身维持的时零领域已经摇摇欲坠,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有功夫回头去看身后到底是什么东西。
昏暗的室内灯光下,一道瘦高的黑影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之前的位置,而那家伙身后站着的,是更多身形相似的怪物,它们全部带着奇诡的死神面具,沉默着,安静着,像是一群漠视性命的屠夫。
时零领域再也坚持不住,那尖锐的爪以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划破空气……不,与其说那是爪子,倒不如说更像从怪物臂上延伸的出的骨制螳螂刀,从它造成的刺耳破空声来判断,那绝对是为了杀戮才诞生,被人精心打磨过的凶器。
但在时间的隔阂下,黑影的攻击终是落了空。
从秒针再度开始旋转的时刻起,姜黎周围不再是死般寂静的空间,她的耳畔传来了死侍们的喃喃低语,无血无泪的怪物们用歌声诉说渴望,觊觎着人类的新鲜血肉,难以理解的语言掩盖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秘密。
脸上覆盖了骨质面具,躯干被更加坚硬的龙鳞包裹,那么她现在能进攻的弱点就只有……
向着其中一只死侍面具下露出的眼睛,姜黎掷出先前用来切割电路的小刀,随后扑到包边,抽出另一把较长些的匕首,反手横在胸前,挡下了紧随而来的骨刀。
金属和坚骨相撞,迸发出令人牙涩的刮擦声。姜黎的力气很大,但强行接下这死侍的一击,那力度依然强到几乎足以将她手中的武器震脱。
所幸她先前投出的飞刀从目标面具眼眶的缝隙径直贯穿,分毫不差,彻底搅碎了豆腐般脆弱的脑组织,避免了她被两只死侍围攻的不利场面。
在受到致命攻击后,被爆头的死侍扭曲着化为了一滩黑水,溶于走道上的积水之中。
姜黎收回确认的视线,她的虎口被震得有些发麻,趁着匕首与骨刀僵持的机会,她再度开启了一瞬时零,为自己争取了一个反击的机会。
死侍曾经都是龙化的人类,那是姜黎最熟悉不过的结构,一推一扭,她的前臂蛇般缠上,径直撬进了怪物上臂鳞甲的缝隙处。它发出吃痛的嘶吼,却没有得到反抗的机会,姜黎反持匕首,沿着它的肘部关节绕切卸下,轻松熟稔宛若庖丁解牛。
用夺来的骨刀反手切开那死侍的喉咙,她把已经失去力道的尸体踹倒在地。
姜黎不太会耍双刀流,眼下还是选用了更趁手的匕首作为自己的主武器,她甩了甩骨刀上残留的污水,随意把它插在大腿外侧的绑带上,重新摆好了迎战下一个敌人的起手式。
刚才仅是粗略一数,这走道上的黑影可不在少数,对她而言绝对是个大麻烦。
有着言灵加成,姜黎在单对单的战斗中可以说是不会落入下风的存在,但她的弱点同样明显:
在面对大规模敌人时,她单人作战的杀伤性不够。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和楚子航一直是作为搭档去完成执行部的任务。像他那样的人性烈性炸药,刚好能与姜黎的能力进行互补,而在楚子航热血上头的时候,姜黎也能成为他的限制器。
所以这个幕后的人特意调开楚子航,就是想用人海战术来针对她吗?
是谁要杀她?
手上动作不停,姜黎一心二用地分析着可能的情况,她对上袭来的第三个敌人,如法炮制,试图再度缴械后一击必杀。
匕首顺利从龙鳞的边缘滑进肌理,分筋错骨,但在最后一丝连接的皮肉被切割开前,她的指端传来了一阵滞涩的阻力。
姜黎猛地抬头,那死侍面具下的兽瞳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它咯咯地尖叫,一股巨力收缩起骨缝,匕首的刃并没有如姜黎所料卸下那只前臂,而是卡在了被嵌合的龙骨之间。
糟了!
发力想要抽回匕首,并无成效,姜黎的右手反而被这突发状况禁锢在了死侍身上,她的左手迅速摸向刚才缴来的骨刀,却只触碰到衣服上渗出的一滩黑水——
它消失了,就像那些融化的尸体一样。
从死人的国度前来围杀她的怪物们,在死后也不会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
死侍的肘关节处传来折磨耳膜的咯吱摩擦声,趁着姜黎被这突发情况分神的片刻,它豪不费力地举起了她,结结实实抡起摔在了地上。
它蹲下身,与人类手掌再无半点相似的龙爪暴力锁住了她的后脑,不由分说地按死在地上。
“咳……”
姜黎连呛了几口走道的积水,好古怪的味道,像是尸体被泡发了几天几夜。
她的面颊一阵抽痛,头顶的白炽灯不知受何影响闪烁着令人烦躁的光线,被泛起波澜的水面反射到她眼中。
姜黎在那滩黑水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那明明是每天都会见到的面庞,此时却不知为何有种陌生感。
…?
但她完全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这处走廊像是被与外界完全隔绝了,只有数不清的黑影在晃动着,想要取走她的性命。
没有同伴,没有后援。
好像整个世界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逆……”
疼痛而混乱的脑海里,有一道身影居高临下,正在傲慢地宣判着什么。
小魔鬼悲悯地看着她,却不准备插手这场争斗。
“真可怜。”路鸣泽轻声说着。
死侍的刀渐渐迫近姜黎的脖颈,被压制的姿势却不好发力挣脱,她趴在地上,就好像在强大的力量面前屈膝臣服了一般。
路鸣泽只是看着这一幕,无悲无喜:“你和他,谁输了对我都有好处。”
语毕,他嘲讽地笑了笑。自己大概说了多余的话,他为什么要阐述自己不出手的理由……他其实本就不需要向她解释任何东西,不是吗?
“那就别影响我!”
姜黎嘶哑的低吼驱散了这道不合时宜的幻觉。
时零!
她再度开启了这个言灵,先前为了及时拆掉炼金炸弹,姜黎几乎已经把能力用到了极限,但现在的情况,为了脱身,她不得不再从身体血液中压榨出更多的潜能,沸腾的龙血咆哮着为她送来了能量——
一度暴血!
她的手臂,她的脊背,血管途径的每一寸关节骨骼,都在无形的权能下依次归位到最合理的位置。她的皮肤变得铁青,严丝合缝的龙骨组织起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在死侍虬结的手臂肌肉下,姜黎与之对抗着,缓慢而不可阻拦地抬起了头。
一双暴戾的黄金瞳印着残酷森冷的寒光,那种如刀割面的杀意,即使是失去自我意识的死侍也会被压制稍许,依靠名为愤怒的燃料,姜黎在这场纯粹力与力的较量中胜过半分。
她的匕首依然卡在死侍身上,只能顺手捡起了先前被扭来当作手机支架的金属椅腿,拧断的钢制管尖散发着茫茫冷光。在解除言灵的同一时刻,那根人造的粗糙凶器被她狠狠地插进了面前敌人的气管。
姜黎后退半步,借助回旋的力道,脚跟精准无误地踹在钢刃的末端,直接给它的脖子扎了个对穿,那怪物发出了“嚇嚇”的嘶声尖叫,挣扎扭曲,却已然失去了战斗能力,从脚至膝,慢慢融化成了一滩黑水。
如果仅是这样的程度,虽然困难,但她还能应付。
但面对偏向有利于她的场面,姜黎的神色却没有缓和半分的意思,这并非是她杞人忧天,在解决完多个敌人后,她笼统地扫过眼下的战场,走道中黑影的数量并没有减少。
和她过往见到过的死侍不同,这些怪东西在被杀死后不会留下尸体……是她没有真正杀死它们?还是这群东西会从水里复活?
就算它们会复活,也肯定需要一定的条件吧?即使是龙王,她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无敌的能力或者言灵,可以无止尽地召唤出一只亡灵大军,那不符合炼金学的基本原理。
麻烦死了。
姜黎在心中抱怨,她现在很想说点白烂话,可显然这群不会捧哏的死侍并非路明非那样优秀的听众。
她开始有点后悔之前把楚子航和路明非都支走了,不是因为会遭遇埋伏,只是忽然发现,这时候没人能跟自己一起吐槽罢了。
逐渐逼近的死侍群没有给她过多陷入情绪的时间,仅凭一把短匕,姜黎渐渐在它们之间陷入苦战,即使击杀掉一两只,也很快会有新的怪物补上包围圈缺失的部分。她的身上渐渐出现了闪避不及导致的伤口,所幸执行部的衬衫制服是黑色的,即使有血迹也看不太出,她不用担心一会儿吓到路人。
陷入这般困境,姜黎依然保持着耐心,因为她在等待,等待自己恢复到可以重新使用言灵的状态。
这些怪物的目标是她,而体育馆内最大的威胁,那枚炸弹已经被她安全拆除了,所以她只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吊着它们离开这里,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EVA派来的支援就好……
手臂,腰腹,姜黎身上的细碎伤口越来越多,她的呼吸却愈发平缓,内心也越来越冷静。
已经可以了。
一度暴血让她的身体炽热得像是团火,庞大的能量持续供给每一寸肌肉,大脑运转同样是绝佳状态。
仅在这个瞬间,她有绝对的自信,可以让时零的领域达到媲美昂热校长的程度!
无形的壁垒从那伤痕累累的躯干上向外展开,时间的权能重新归于她的掌控,姜黎终于能够停下疲惫应战的动作,喘了口气。
不,不对!
一道毛骨悚然的寒意从身侧传来,就像每一次她落入无尽的黑暗前切身体会到的……
那种感觉,是绝望的,无法回避的死亡!
姜黎的本能让她向侧面闪避了一下,但这一刀来得太快,太突然,明明时零的领域还在生效,周围的死侍无一不被迟缓了百倍的动作定在原地,可为什么!
匆忙躲避,重心不稳,姜黎只能用余光瞥到握着刀的那个死侍。
它的面具和其他怪物不同,在应当是嘴的部分,森白的骨骼诡异地弯着一个向上的弧度,却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微笑。
就像……一个嘲讽,一个挑衅。
时零,这个言灵中的悖论,最适合暗杀者的能力,向来是被誉为单挑无敌的存在——
除非对手拥有与之相同的言灵,或是速度快到能抵消时零的效果。
时零唯一的克星,言灵“刹那”,在诸多能力中也算稀有的存在,居然会在一个没有思维的死侍身上出现,它一直掩藏在时间缝隙的阴影里,等待着她松懈的一瞬间,送出七阶“刹那”的必杀一击。
要杀她的那个人,好大的手笔。
明知死亡将近,姜黎的内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调开搭档和同伴,逼她用尽言灵的能力,陷她于不擅长的作战处境……
再推测她最有可能选择的策略,用奇兵将唯一的生路堵死,幕后的那位算计她到了这种程度啊。
姜黎在直觉报警的瞬间就在尽力躲闪了,但她看到那一刀时已经确信无疑,它会从左肩开始切断肋骨,划破心脏,斜着完全劈开她的腹部。
即使这样的伤势对混血种来说一时不致死,疼痛与失血也会让自己维持不住时零,届时周围虎视眈眈的死侍会重新包围住她,绝无逃生的可能。
这是必然的,她可以预知的结果。
如果……没有那阵风的话。
在凝结了时间的走廊里,好像突然起了一阵不起眼的,柔软的风。
那风太过微弱,像她的错觉,却不知怎么地,让一柄承载着七阶“刹那”巨力的长刀,在攻势最终落下时,巧合地偏移了几寸。
锋利的白色骨刃依旧在姜黎的肩膀和腰腹上划开了两道可怖的伤口,但这已经比她预想中的结果要好上千百倍。
这个唯一特殊的死侍在挥出承载了言灵能量,堪称恐怖的一击后,身体再也经受不住在时间中行走的压力,化作齑粉消散。姜黎捂着腹部的伤口踉跄后退,后脑勺不受控制地磕在墙上,身上的剧痛让她脱力跌倒在地,只能用全部的意志力勉强维持着言灵不溃散。
可她没有被身侧死侍化灰的奇景吸引,也没有趁这个难得的机会赶紧离开包围圈。
在这个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丧命的地方,姜黎像是突然愣了神,口中喃喃着一个许久没有人提起的名字。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