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6)
诏狱中灯火通明,外面却是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阴暗角落里又粘又湿。
叶满庭手脚发麻,指尖冻得僵硬,偏生脚下的火盆又是暖烘烘的,让人弄不清究竟是冷了还是热了。
绳索捆缚着她的手足,腰腹也被麻绳勒出血痕。她半张着唇,有一口没一口地索取着腥味浓重的空气。
无神的眼珠间或转动着。
“怎么样,肯说了吗?”李岂之一边接过亲从官手中的腰带,一边头也不回地问。
粼粼业火中,叶满庭看不清他的脸,只是耐不住溢出一声痛吟,猛地支起腰背向背后的十字刑架撞去。
豆大的冷汗浸湿稻草一样的团发。偏生在这样的疼痛中,她找到了呼吸的机会。
叶嘉闭眼的时候是站着的。
她也不能跪下。
见叶满庭迟迟不开口,李岂之一把夺过亲从官手中泡过盐水的鞭子,狠厉决绝地痛打下去。
啪的一声皮开肉绽,叶满庭终于忍不住闷哼,痛得头脑一片混沌,不要命地撞击着刑架,随后猛地前倾干呕起来。
叶嘉和叶闻远都该死。
他们不死死的就会是谢怀英。
永宁二十年,本朝大乱。结党营私之事频发,流落的海寇逐渐聚集,形成了规模不小的队伍频频骚.扰本朝沿海。
并州是最早设立海关的地区。并州东面有海,故设并州卫外防海寇。为威慑海寇又避免外战,起初朝廷只派遣宦官带着皇命前去招安。
可惜毫无反应。
眼看朝中党争日盛,不得已之下,先帝命全程明哲保身的叶闻远帅兵出征。
也正是因此,叶闻远成了朝上主和派的主要攻击对象。主要由御史台构成的主和派中一部分是天子近臣,但大多数还是底层文官。
一则他们考虑到本朝积贫积弱已久,巨大的军费国库可能负担不起。
二则,倘若叶闻远此次凯旋,武将在朝中地位必然上涨,那他们这群文官,居高者不必担忧,占绝大多数的位卑者又该惶惶不可终日了。
彼时南蛮入侵,一阵烧杀抢掠过后竟是有自成一家的迹象。同年九月,官家任谢怀英为承安将军平定南蛮叛乱。
如果叶闻远不死,死的就会是谢怀英。
托谢景的福,朝上一时半会儿还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动他,官家想要安抚主和派,唯有叶闻远兵败连山。
叶嘉是战死的,叶满庭算是被父兄护着死里逃生。
当年是梁安上的折子主和,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李岂之想借此事拉梁安下马,扣他一个残害忠良的名头,那就必须得彻查连山兵败一事。
供词从何处来?
叶满庭。
但叶满庭不想受制于人,不想成为那把刀。她当然知道梁安当时作为天子近臣,他需要甚至可以说是被迫扮演这样的角色,来替官家说话、平衡朝政。
与其说朝臣想要叶家死,不如说是当时的官家。
那李岂之想干什么?打破这个平衡。拥有众多门生的梁安一死,朝廷必然大乱。
如今幼帝在位,尚无能力治理国家,朝政由太后全权负责,获益者是谁?可想而知。
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叶满庭一声不吭,瞪着眼睛盯着诏狱内的暗角。
不知过了多久,总归是天色渐暗,李岂之悻悻地收了鞭子,末了抛出一盒药膏落在叶满庭脚边。
“给叶小娘子松绑,上药。”
他恨吗?他当然恨。
“秦王殿下,请,叶家遗孤,赴扬州探查拐卖幼女一案。”都这样了,还要刺叶满庭一下。
雨淅淅沥沥的,官道上都泥泞难走,好不容易坐上船,宋知只想躺下。
舒舒服服躺了半刻,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而坐起:“你和杨府判到底什么关系?”
同样躺着的谢怀英偏头看向她,笑了一下:“你猜?”
她该知道的。
谢怀英和杨府判都是各取所需的生意人。杨府判在江宁府做事,那必然要巴结着在江宁老家暂住的宋景堂。谢怀英则是他了解朝堂局势,能够及时抽身的消息通。
杨府判巴结宋景堂多年,可以说是宋景堂的少数亲信之一。谢怀英从杨府判这里套消息拿线索,再方便不过。
“小公子,该上药了。”青岑抱着包袱走进狭小的船舱,顿时就拥挤起来。宋知赶紧钻出去,又被大雨溅得缩回。
“长嫂如母,你不必避着我。”
宋知一哽,心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谢怀英伤口不多,但刀刀见骨。他已三年没拿过刀剑,不敌螺口巷那个魁梧男子也合情合理。
问题是,那个男子也不像是普通匪类。最让谢怀英感到危险的,还是他手里那把断刀。
本朝民间禁售禁制长柄刀,长柄刀由军器监铸作专供行伍。
哪怕那人手里把着半截刀刃谢怀英都能看出那原本是把军中所有的长柄刀。
风呼呼地刮,闷雷声越来越大,它似乎要冲破浓云束缚,在黑沉的天上撕开一道金色的口子。电光唰的一声疾驰而过。
青岑小心剥开谢怀英肩膀上的纱布,粘腻的血肉略微一颤似乎就能粘连下来。
一片静谧中,宋知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新伤自肩颈处一刀割至腰腹。除此之外,褐色的旧伤左一道右一道地交错着,也是不计其数。
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宋知干脆别过头,生硬开口:“所以你豁出性命去螺口巷查到什么了?”
夜幕下,少女着雪青色裙衫,长发梳成堕马髻,手边放着一盏晕染暖黄的纸灯,姿容清丽,因为尚在病中面色寡淡许多。
谢怀英忽地想起她也不过十八岁。
“我记得你提过那个人脸上刺了字。”宋知突然开口,微垂着眼,看起来恹恹的。
谢怀英一愣,不知道她想问什么,一五一十答道:“刺配是一种刑罚。集杖责、黥刑、发配于一身。我见他刺的是迭配琼州所以觉得奇怪。”
“他本该在琼州,此时却位于江宁府?可如果他服刑期满了呢?”宋知吹得有些冷拢了拢衣袖。
青岑已经上完药了,收拾好竹篮正一声不吭地重新包扎起来,谢怀英稍微动了一下,换了个更方便青岑的姿势才道:“不会。琼州地处南蛮,环境恶劣,官家向来仁德,在位期间只判过一次发配琼州。”
“还是因为逃兵叛国。如此罪罚会一直持续到他身死,即使大赦天下也不会被赦免。”
南蛮。
行至瓜洲时雨势不减,船夫扬声道:“雨太大了,在瓜洲渡口稍作歇息可好?”
谢怀英向外看了一眼,是啊,风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