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之旅
人间一晃十几载,赵府檐上几回雪。
虽是个大雪初晴的日子,赵府的前院内,积雪覆盖了满地。只有右侧墙沿那块方地上显现出泥土的颜色。
此刻一位身着红黑束腰骑装,秀发高束的女子正在那儿练着枪。她的那双桃花眼目不斜视地紧盯手里那杆枪头,利落飒爽地摆动着它的方向。
已数不清这是她练习的第多少次。
这名女子是赵府老爷赵知的次女,取名赵昭雪。
正练得起劲,昭雪身后的右厢房门口走出来一个清秀小姑娘,是她的贴身丫环莺儿。
“二小姐,别练了。屋外冷,小心生了病。”莺儿见昭雪练了一上午,便捧着小手炉走进院子对她喊道。
昭雪这才停下收起枪。她转过身对莺儿纯朴一笑:“我又非平常人家的小姐,哪有那般娇弱。”
莺儿跟着一笑,来到昭雪跟前将那手炉一把塞进她手里,佯怒道:“你看你这手都冻得通红了,哪家小姐同你这般?二小姐不心疼自己,老爷可心疼。”
话音刚落,大门外就传来看门小厮的欢叫声:“老爷回来了!”
“父亲回来了!”
“老爷回来了!”
两人惊喜对望,声音不约而同。
赵府老爷赵知是北国的镇国大将军,而他作为昭雪的父亲,也是这个府中最疼爱她的亲人,此次回来距上回已相隔一年之久。
昭雪一时高兴地将枪和手炉全丢给莺儿,一路小跑到了门口。
她看到高大的父亲正将马绳递给旁边小厮。同时也注意到他的头发斑白了许多,脸庞消瘦了些,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又深了一些。
眼睛顿时有些潮湿,万千心绪涌上心头,汇集成一声高喊:“爹!”
赵知将头一转,慈眉善目地应一声。
昭雪一跨两步地冲上去抱住赵知,溢于言表的开心出现在这位十七岁姑娘的脸上。
“哈哈哈哈……我的好昭儿,爹爹回来了。”赵知一边欣慰地拍打昭雪的背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声。
常征沙场,久别重逢。赵府的下人们都被这场面感染的感动涕零。
“爹爹,边境可还顺利?”昭雪松开手立马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赵知缓缓点头,笑道:“还算顺利,咱们进屋再说。”
他抬了抬充满茧子的老手。
“好。”昭雪爽快答应,挽着赵知进了府。
进入大门以后,在通往正房厅堂的甬路上,赵知注意到庭院右侧那块显眼的褐色区域,丫鬟莺儿站在区域边缘,手中提着女儿平日习武的那杆枪,正对他行礼。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低头看去,昭雪扶着他的手早已被冻得有些红肿。
赵知深深叹了口气,望着这个懂事的女儿,心中升起一些愧疚之情。
“这么冷的天就不必练枪了,你毕竟是个女儿家,身子薄。”他拍拍女儿的手说。
昭雪抿嘴摇着头道:“爹爹不必心疼女儿,赵家枪不能失传。你膝下无子,晚年才生了我和姐姐,姐姐身子比我弱又不爱舞刀弄枪,我从小习武惯了,身子早就比有些男儿还硬朗,多练会枪又何妨?”
赵知笑了笑说:“我带的赵家兵谁还不会点赵家枪了。”
“就算不提这个,如今北国内忧外患,将才匮乏,当今圣上定不舍得你这名大将,我想早日代替你的职位,护住北国百姓,也好让你早日致仕。毕竟爹爹年纪这么大了,已不适合再领兵出征。”
“你呀你,说起大道理来没人说的过你。”赵知无奈摇头。
“爹爹知道就好。”昭雪嫣然一笑。
两人一同来到了厅堂,昭雪扶着父亲坐到了正厅上方的太师椅上。
赵知坐下后环视了一圈道:“大夫人和你姐呢?怎么到现在都没见到人影?”
昭雪坐到左侧的椅子上后答道:“大夫人和姐姐去寺庙祈福去了,也快回来了吧。”
“一天到晚不是逛庙会就是上街,也没个正经事!”赵知有些怒气地一掌拍在桌子上。
昭雪见赵知来了气忙安慰说:“爹爹莫气,她们去寺庙也是为你祈福呢。”
“要是清雪也像你这般懂事就好,都怪我太纵着她们了。”赵知又叹了口气。
算起来,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小女儿了,昭雪和清雪不一样,从小就没了母亲,也没有亲姐妹。自己又甚少回家,这让赵知总觉得亏欠她。
不一会儿,大夫人和大小姐赵清雪也边说边笑地到了家。
门外的下人告诉她们老爷已经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清雪兴奋地从正门跑进厅堂,她直奔赵知,冲过去拉起他的手就撒娇:“爹爹!你可算回来了。”
清雪一进屋,昭雪的眼神便黯淡了下来。对大夫人和清雪她们来说,昭雪就好像个外人。她们看不起这个由狐狸媚子所生的种,尽管她也是赵知的亲生女儿。
清雪一撒娇,赵知刚刚上来的气瞬间消散了,只是表面还责怪着说:“你们母女俩还知道有我这个当家的,我回来倒只有昭儿迎接我,你俩不知去哪儿逍遥了!”
“我说老爷,咱们常去寺庙不都是为你祈祷吗?怎能这么说呢?”大夫人在后头慢慢走进来说道。
她已经习惯了赵知常年不在家,丈夫偶尔一次回来,她也不会像她女儿那么激动。
清雪见她母亲进来了,便立马扶着她坐到赵知旁边,自己则坐在与昭雪相对的椅子上。
夫人坐下后用冷淡的目光瞥了眼昭雪后,望着赵知问:“这次回来的怎这么突然?也不通报一声。”
赵知噢了一声解释道:“现阶段边境算是安稳,所以此次抽空回来想把昭儿带去都州锻炼锻炼。”
原来专程为她而来。
大夫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她一直看不顺眼昭雪。
因为昭雪是由一个出身不好的妾所生的庶女,而她的女儿清雪才是嫡女,赵府嫡女就应该受万千宠爱于一身。
可昭雪却依旧能得赵知的喜爱,甚至是偏爱,这让大夫人心里很不平衡,也就造成这十几年来她丝毫不待见昭雪,甚至都没给过她好眼色。
只是在丈夫面前她总要装一装。
于是她立即扯出一个很假的笑容道:“原来是这样,让昭儿早早体验也是好的,那老爷此次回来打算待多久呢?”
赵知回答:“明天就出发,我只告了几天的假。”
他顿了顿看向昭雪问道:“昭儿你觉得怎么样?乐意跟爹爹去吗?”
昭雪早就喜出望外了,只是在大夫人面前从来都不能太露喜色,她微微点头说:“昭儿愿意,我今晚就收拾东西。”
清雪看见昭雪的样子心中多了几分不满,她嘟着嘴对赵知说:“爹爹每次都偏心妹妹,也不想想我和娘。”
“胡说!”赵知板皱了皱眉道:“要说偏心,我对你母女俩偏心的还不够吗?”
清雪继续撅着嘴说:“可是爹爹此次回来不就是为了接妹妹的么?若你还想着我和娘怎会只在家待一天。”
“你呀你,妹妹的醋也要吃。”赵知听到昭雪这么说便笑了起来,表情神秘道:“谁说我回来只为这件事,我还有件事还没说呢。”
“老爷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夫人问他。
赵知将身子挺了挺道:“前段时日,怀化大将军同我讲,他小儿在烧香拜佛的时候撞见过你们一两次,说是看上了昭雪,托他父亲找我说媒呢,我来也是想问问清儿,你意下如何?”
清雪听到这些话忙羞得低下了头,那位怀化将军的儿子确实同她见过几次面,自己对他也算是颇有好感。
她嘴里低声责怪他爹道:“爹爹是看我不顺眼了,急急盼着我出嫁。”
大夫人听到后高兴地站了起来,抬起拿手帕那只手指着赵知问:“怀化大将军?就是抚州的宋家?”
赵知回答:“正是。”
“之前确实遇见过他的儿子宋执,同我们说过几句话,为人看起来倒挺儒雅,没想到竟看上清儿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大夫人笑得摇头晃脑。
“他父亲同我算是同僚,为人憨厚,清儿若嫁进他们家定不会吃亏。”赵知附和一声。
清雪脸泛红晕依旧矜持地说:“那人给我的印象倒是不错,可是……清儿还不想出嫁。”
“傻孩子,你迟早有一天要出嫁。”大夫人嗔怪道,“如今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龄,怀化大将军好歹官居三品,那宋执自身也混上了宣抚使,最重要的是你二人互相有好感,这桩婚事岂不美哉?”
清雪听她母亲这么说便不再言传。
赵知见清雪默认了便说:“既然清雪也愿意,那此事就敲定了。我回去便同那怀化将军商量聘礼事宜,之后的事你们再慢慢商妥。”
此时清雪瞟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昭雪,心里甚是得意。
从小到大她什么事都必须高过昭雪一头才行,连父亲的爱她也要争过昭雪。就因为嫡庶有别,她是嫡女,而昭雪是庶女,还是生出来就没了母亲的庶女,没了母亲庇佑的庶女只配在屋檐下苟活。
可是父亲却对昭雪极好,所以清雪总是嫉妒和不满,她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哄赵知开心,在父亲面前表现,让昭雪知道父亲最疼爱的是自己。她就是喜欢看昭雪那失落的神情,这让她心中有极大的优越感。
夜色很快降临,一家人在厅堂聊完了闲话就到了晚饭时间,这期间昭雪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怎么开口,只有赵知问她话时,她才三言两语的回答。因为她知道,她的姐姐和大夫人不喜欢她。
曾几何时,她和她们甚至不在一起吃饭,只有父亲回来时,才可能坐在同一桌上。她每天所做的事也只是练枪习武,与她们仿佛两个世界.
晚饭过后,昭雪和丫鬟莺儿便回卧房收拾明日要带物品。
莺儿将昭雪吩咐要带衣物装进衣包里边,在给衣包打结的时候她将藏着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二小姐,你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听说边塞要地寒冷,也没个人照顾的,要不你把我带去吧,同老爷说一声,他会同意的。”
昭雪此时把她所有的首饰封存在一个匣子里,她走到莺儿身边牵起她的手说:“傻丫头,你见过哪位出征战场的身旁还带个丫环的?因为我是女的就例外了?再者说,外面条件苦,你这小身子板说不定还得我照顾你呢?”
莺儿极速摇头道:“二小姐莫要这么说,正是条件苦,奴婢才不放心你。”
“好啦,我知道,这府里除了老爷就你最关心我了。”昭雪笑着安慰她,“我一直把你当做姐妹,早就跟你说过私下里就不要自称奴婢奴婢的。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有空我就回来看你。”
莺儿看着昭雪那双含有笑意的眼睛,鼻子忍不住一酸。她知道自己虽然是丫环,昭雪却从不把她当下人看待。自己也同昭雪一样没了生母,两人可以说在这府里相依为命,同病相怜。一路伴到现在哪怕让她为昭雪付出生命她也是愿意的。
只是她也知道昭雪决定的事情谁也无法劝动她的,便只得含泪说:“虽说不放心你,但你去那边也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用再受大夫人和大小姐的气了。”
“哪里的话,大夫人和姐姐知道爹疼我对我也不敢差到哪里去。”昭雪见莺儿没了陪她去边境的心,笑着温柔叮嘱她:“倒是你,我走了后,你要多注意点,莫惹恼了她们,把你赶出去了,我以后要是见不着你了那该多伤心。”
莺儿听了吸了一把鼻涕说:“你放心,我向来规规矩矩的,她们不会抓住把柄的,况且把我赶出去了,她们向老爷也没法交代。”
“你呀,要不我一直说你聪明呢,可惜没生个好人家。”
“奴婢出身不好也认命了,可是小姐你虽是富贵家里,生来却没了亲娘,还总受大夫人和大小姐的冷眼。别人家的小姐都是闺中刺绣,你却日日习武,下雪天手都是裂开的,如今又要上战场,还是去那蛮荒之地,这命倒是比我过得还要苦,我可怜二小姐……”说着莺儿的眼泪便如掉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
昭雪替她揩了揩泪道:“如今北国外寇嚣张,若能尽我之力守住边境又谈什么可怜呢?再说我这次是随父先去体验一番,怎么被你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般。你也知道,我爹爹年纪大了,早日代父出征才是我的心愿。”
她说到这里不再温柔地笑,而是极其认真地说:“爹爹是对我最好的人,我不忍他受苦了。”
莺儿听后便不再言语,点点头抽回了被昭雪握住的手,低头再给衣包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