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位
庆业十四年正月十五,卫昤安于长安太庙受礼加印,皇后礼成。
彼时,元宵节的热闹和喧腾化开了冰冻月余的长安城,街上的灯笼金灿灿的,带着温热的暖香,把细碎的雪地映照地通红一片。轿夫和仆从们俨然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自如而轻盈地抬着皇后的金凤步撵穿梭在长安街头,凤撵之后是绵延了一整条长安街道的送亲队伍,吹吹打打间,揉破了冬日里冗长而沉闷的风。
卫昤安手持着一柄通透莹白的玉如意,端坐在松软的鹅绒毡子上,在凤冠上垂下的金线流苏和攒金线的纱帐中暗暗窥视着眼前的长安。
浩浩荡荡的仪仗很快就穿过了人头攒动的街市,过了那道朱红的门,便是无数白丁寻觅仰望的皇宫。一片粲然的富贵中,昤安却只觉得恍惚。
卫昤安像一个瓷瓶,任由宫人们摆弄着她踏入绮丽硕大的宫宇殿门。她从眩晕中定了定神,恍惚看见了面前的漆黑匾额上那三个烫金大字:晗元殿。
正怔怔地看着,她已经被搀扶到了殿内,只觉得一切的纷繁和锦绣在她的面前一一略过又毫不停留。数月前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然永远地沉睡在了永陵的地宫之中,殿里的挽联和白幔刚刚摘下就又挂上了花开并蒂的正红罗帐和象征着百年好合的玉如意同心锁,白蜡烛燃着燃着又变成了红蜡烛,滴着血一样的泪。
“奴婢毓书携晗元殿宫人叩见皇后娘娘,愿娘娘千岁金安,长乐未央,千岁千岁千千岁。
昤安闻言回首,面前的金流苏像糖丝儿一样扭动在眼前,目中所及的是跪满了一地的宫人,皆敛声屏气,恭谨肃穆。
昤安微微颔首,淡淡吩咐了免礼,又转过头对自己的陪嫁侍女冉月道了一声简短的:“赏。”
冉月会心颔首,上前昂首道:“皇后娘娘从十二岁起便在金陵掌管府中内务,什么人在想什么,什么人在做什么,谁忠心耿耿,谁别有用心,娘娘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依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既然进了进了晗元殿的门,你们就都是娘娘的人,眼里心里都只能都皇后娘娘这一位,忠心事主的自然少不了好处,可若是有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小人胆敢作祟,这主仆一场的情分也就顾不得了。今日是娘娘册封的好日子,娘娘感念着晗元殿上下操劳辛苦,每人赏银三两,管事的另赏二两,另有金陵特产的瓜果点心,稍后会送到各处。”
一席话下来,众人无不俯首帖耳战战兢兢,唯有“遵命”二字。昤安依礼接受了众宫人的三跪九叩礼之后便屏退了众人,只留冉月一人在近旁侍候。
冉月自小服侍昤安,见她此刻这般茫然无措,心里早就猜透了七八分,便打趣道:“小姐可是念着皇上了?依着规矩皇上可马上就要来了呢。小姐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倒是别有一番情态。”
昤安闻言笑道:“猖狂丫头,哪天把你嫁出去了,看你再来取笑我!”
冉月捂嘴轻笑:“跟着小姐久了,这胆子自然一天比一天大,可就这样,刚到了宫里还是有些怯怯的,我之前把刚才对着宫人们的说辞念了几百几千遍,可是刚才还是底气不足,手一个劲儿地打颤,生怕一个字说错了拂了小姐的威严。”
昤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寝殿内的珠翠罗绮和金银陈设,微黄的烛光打在她细腻柔和的脸上,一双清亮无双的眼眸像是染上了寒星的颜色,闪着撼动人心的夺目光泽,她缓缓开口:“天子近旁,谁能不畏呢?”
她的语调悠长婉转,像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缠绕在室内的烛火之上。
亥时的打更声过了,亥时一刻的沙漏流过了,来到晗元殿的仍然只有无尽的黑夜和彻骨的寒风。突然地,像是一片寂静的荒野上突然燃起了火,寝殿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和交头接耳的攀谈终结了昤安的等待。寝殿的紫檀木大门嚯地洞开,夜晚寒冷的风跟着进来的人一同卷了进来,昤安定定看着进来的人,却是晗元殿的小宫女檀儿,她的脸上写着无可忽视的恐慌:“娘娘,授章殿那边刚刚传来消息,皇上旧疾复发晕倒了!”
鱼贯而入的风吹熄了殿内燃得正好的蜡烛,阵阵迟钝而浑浊的凉意渐渐走遍全身。
所幸她还算镇静,她摘下眼前扰人视线的流苏金凤冠,直视眼前跪倒在地的檀儿,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告诉我。”
檀儿显然是被吓到了,慌忙道:“娘娘或许不知,奴婢听人说皇上自小便有咳喘之症,体弱多病,成年之后又填了焦虑之症,常年病着,时常会发作,今日许是因着封后之喜,贪杯多喝了几口酒,亥时刚过便开始咳喘,吐了好几口血之后就说着胡话晕过去了,太医院的人急坏了,正往授章殿赶呢!”
昤安听完她这一席话,竟也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晗元殿的掌事宫女毓书风似的走了进来,对跪在地上的檀儿轻声斥道:“好不懂规矩的奴才!这般莽撞无礼,就任由殿门这么大开着,寒冬腊月的天气,惊了娘娘的安宁你担当得起吗?”说话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汤婆子递到昤安冰凉的手里,柔声道:“皇后娘娘受惊了,都是这帮奴才不懂事,还望娘娘恕罪才是。”
昤安捧着手里的汤婆子,那股妥帖的热量贴着皮肤像是要化开一般,她低声冲毓书道:“多谢。”
毓书的笑容温暖而宁和,让昤安莫名地信任:“娘娘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伺候您是奴婢的本分,怎么担得起娘娘一个谢字?”她看了看有些窘迫地昤安,柔柔道:“娘娘久居金陵,想必对宫中的这些事还不甚了解,正如方才檀儿所说,这咳喘之症是皇上从娘胎里带来的病,从幼时至今,吃了多少药就是不见一点好,皇上平时就有头晕和气短之症,严重时气血攻心便会吐血昏迷,一个月里总有三四次病发,让太医调养着也就慢慢恢复了。奴婢在宫里十多年了,对这种情况也就见怪不怪,那檀儿刚入宫不久,赶上皇上发病自然慌了神,才那般惊慌无礼。”
昤安暗自思忖着,惊然之余更平添不安:“如此说来,皇上今日因为新后册封贪杯病发,倒是我的罪过了。”
毓书将昤安头上的钗环珠络卸下来,安慰道:“娘娘多虑了,前些年先皇后生辰时皇上也是因为贪杯和司徒大人多喝了几杯导致呕血不止。皇上身体孱弱天下皆知,是再怎么怪也怪不到娘娘身上的。如今太医正在为皇上诊治,朝臣们都挤在授章殿门口,娘娘新后入宫还未成礼,还是别去的好,先暂且歇下,等皇上醒转了再去探望罢。”
昤安回想着毓书方才的话,内心暗暗佩服,想到自己在太守府中掌管府内大小事务多年,也算练就了待人接物的本事,可方才竟也六神没了主,不及毓书一半的淡定稳重。
她内心惭愧非常,又转念想到方才毓书口中的司徒大人,便问道:“姑姑口中的司徒大人,就是先皇后的生父、当朝首辅、皇上的恩师司徒启么?”
毓书的笑容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温言道:“正是,说起来,司徒大人既是从前的国丈又是皇上的恩师,既有先帝辅政的遗诏又手握一半的兵权,现如今即便先皇后薨逝了,他在朝廷上也依然是风头无二,人人谈之色变。他今后难免会时时与娘娘碰面,娘娘可一定要谨慎对待,万万不能出差错。”
昤安对这位司徒大人早就有所耳闻,无论是坊间传言还是父亲的讲述,都把这位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九千岁传得神乎其神。
据说,他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侍郎,却因为在先皇的寿宴上献出了祥瑞之宝成为了宠臣……
据说,先帝对他极其信任,亲自任命他为皇子的太傅……
据说,他对当时还是皇子的王珩极其关照,待其如子……
据说,他城府极深,不可捉摸,创建了刑狱司来监督官员,内持朝政,外控军事,在六部和各司皆有爪牙,手眼通天,无所不知……
据说……
她从无尽的回忆和猜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妆容卸尽,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却感到无限的陌生和恍然。
昤安有着让任何人都过目不忘的美貌和气质,像是高山上突然绽开的寒光,带着凛冽而无法忽视的惊艳和光芒。任凭是谁第一次见她,都难掩眸中的怔愣与惊讶。
她其实毫无困意,像一个木偶一静静坐在镜子前。元宵节的喧嚣恍若隔世一样在皇宫外喧腾着,她却浑然不知。冉月看出了她的不安,静静道:“小姐别忧心,就像您常说的,既来之则安之。”
毓书附和道:“冉月姑娘说得极是,娘娘已然操劳了一天,快些歇下罢。”
昤安在丝绒毯子上躺下,却如同芒刺在背,她望着帐顶那密密麻麻的苏绣的龙凤呈祥图样,明黄、朱紫、绯红,那样繁复而热闹的颜色,扰得她的心越发凌乱不堪。
似是在自语一般,她喃喃开口:“皇上为什么会选我当这个皇后呢?我父亲不是京官,官职不算高且没有什么傲人的政绩,我与皇上更是素未谋面,他为什么偏偏选我当这个皇后呢?”
毓书沉默了,她的眼神如同跳跃的烛火一般幽微不定,不知是因为情绪还是光线,她最终不能回答,只是淡淡笑答:“皇恩浩荡,自是娘娘的福气。”
毓书的话像是烛火之上缓缓消散的烟尘,绵软而细长,幽幽地飘散开来。
待毓书离开后,昤安从黑暗中摸索着起来,将自己的凤冠拿起来,对着亮银一样的月色细细看着,一层灿烂的、模糊的颜色,像是照进了黑夜里的阳光。
她默默片刻,将它收回了箱子里,回头的时候眼中却有了斑驳的泪光,她抑住了它,缓缓地回到床上合上双眼,过了一会儿,上好的粟玉枕上粘了参差的水痕,湿而热,渐渐化开,最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