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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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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业十四年的春天,长安下起了一场缠绵的春雨。连续半月,淅淅沥沥的雨连绵不绝地笼罩着这座皇城,似是一声漫长而朦胧的叹息,席卷着每一条巷道。整个未央宫的一百零八座殿宇楼台浸泡在深不见底的湿润和晦涩中,终日都蔫蔫的,缠绵的春雨和连日青灰的天色将未央宫的肃穆和繁华一层层剥去,即使是在白天,也成了一团团斑驳的影。

王珩的身体似乎被这不见尽头的潮湿拖地绵软了起来,即便刘苌每日按时为他换药,在饮食和药物上也极尽心思,可他的身体就是拖拖拉拉的不见起色,加之身体速来孱弱,又将那从前的咳喘心悸之症一并勾发了出来,只好整日歪在授章殿里静养调理,对外只说皇帝因雨天受寒而旧疾复发,需要卧床静养,所幸,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对于这位药罐子皇帝的旧疾复发早已经习以为常。

不见踪影的时光,就这样一天天浅浅地滑过,熟悉的是单调,不变的是乏味。雨还是那样下着,日子也还是那样过着,仿佛一切都没有尽头。

皇宫前廷的议政阁内,司徒启独自一人站在窗前,凝视着一片朦胧的雨幕和雨幕之内略显模糊的宣政大殿,那是历代大梁皇帝每日上朝会见群臣的地方,如今,已沉寂了许久。自从庆业十四年的正月开始,王珩就没有再踏足过前廷,那座整个皇宫里最巍峨高大的宫殿,其实是皇宫内最最寂寞和冷清的所在。

司徒启习惯性地用右手的食指轻扣着窗沿,一面打量着那座寂寞的宣政殿,一面问着身后一身墨蓝水纹长袍的年轻男人:“近来前朝可有什么异动?李林钧手下的人他们还安分么?”

那个蓝衣青年诺诺垂首道:“一切尽在父亲掌握,何况,他们都是父亲一手提拔上来的,能有今日的荣光全仰仗父亲的恩德,不敢不尽心啊,”他稍稍一顿,道“只是,经孩儿证实,治理黄河凌汛水患的那十万两白银的确被李林钧和工部尚书杨钰习拿走了五万两,剩下的一半被地方的官员一瓜分,真正用于黄河治理的不足五千。”

司徒启剑眉轻挑,冷哼道:“这个李林钧,平时顺手牵羊也就罢了,现在刺客都杀到长安杀到陛下面前去了,民愤难平刁民难治,就这样了还不知收敛。他再这么肆无忌惮下去,只怕引火上身是迟早的事,就连我也护他不得!”

蓝衣青年掂量着问道:“陛下遇刺一事,真的是确有其事?”

司徒启肯定道:“那刑狱司是为父一手筹划起来的,那里的密探从绝不会有纰漏,所以陛下遇刺的秘报不可能有错,不过是陛下和卫昤安都有意对我隐瞒,就是怕我借机在前朝和后宫有所动作,卫昤安真以为她那点小把戏能瞒过我的眼睛?当真是妇人之见,愚不可及!我不过是不想把事情弄大,免得横生枝节,这才不得不罢手。总之来日方长,不怕没有机会除掉那个丫头片子!”司徒启似乎想起来什么事,复又问道,“我吩咐你办的事,处理干净了么?”

蓝衣青年回禀道:“父亲放心,刑狱司西郊的典丞胡正君会在三日以内因急病暴亡于家中,一切合情合理,绝不会惹来半点怀疑。”

司徒启点头道:“如此便好,既然不能让陛下和卫昤安怀疑,便只有让这个胡正君做替死鬼了,半月前夜闯授章殿的事,难保日后不东窗事发,为求万全,胡正君是不能不死了。”

蓝衣青年附和道:“那胡正君知道父亲您在宫外派密探监视陛下的事情,又帮父亲在前朝做了不少事,能干是能干,就是鬼心思太多,不是安分之辈,又不是咱们麾下的人,难免日后不会走漏风声倒打一耙,提早除去,也免得日后咱们费神。”

司徒启转过身来,脸上的皱纹隐隐跳动着,他露出难得的欣慰笑意,笑道:“正是这个道理,多余的枝叶就要剪去,否则来日蛰到了自己的眼睛,那可怎么好?。”

蓝衣青年低低垂头,恭肃道:“父亲睿智,孩儿佩服。”

司徒启微微点头,复又道:“后宫最近可有什么风声?卫昤安还算安分?”

蓝衣青年道:“一切如常,就是大概半月之前卫皇后说要整肃后宫劳力,就让一批老弱或身患重病的宫女出了宫,近些日子又在民间选了一批新的宫女进宫伺候,孩儿仔细看过了那些名单还有宫女们的出宫理由,并无不妥。孩儿觉得并无异常,就没像父亲禀告。”

司徒启捻须思索片刻,突然轻叹道:“这卫皇后不是等闲之辈,比胡正君之流不知道强了多少倍,若是个男人,必定可当大用,可她偏偏是个女儿身,还是王珩的女人,当真是可惜了,”仅仅在一瞬,他的眼中又充满了那种凌厉的肃杀和果决,好像冬日里刺眼的雪光,他低声道:“逆我者,反我者,皆谬皆枉,该杀!”

蓝衣青年踌躇道:“其实,卫皇后到底还是一介女流,她死不死,对咱们……”话还未止,便被司徒启愤愤打断:“你胡说些什么?为父纵横官场多年,你可曾见过为父吃过谁的亏么?这个卫昤安,只和我见了两面却次次让我吃了哑巴亏,也怪我从前着实小看了她,对她戒备不足,此人绝不能小觑,反而说不定会是咱们将来的心头大患,”他的语气由硬转哀,颤抖道,“何况,她坐在我芷儿原本坐着的皇后宝座上,那样卑微的出身,我怎能容她在百年之后和芷儿一同相提并论?一个南蛮子罢了,凭她也配?”

蓝衣青年不敢违拗司徒启,便诺诺道:“姐姐死得冤屈,孩儿定会为姐姐报仇,父亲怎么说,孩儿照办就是。”

司徒启看着青年,眼中有零星的柔光一闪而过,他沉沉道:“熠儿,你必须懂得,为政之道,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不管男人女人,只要阻我大道,就必须挥刀斩龃龉,别说是卫昤安,就是大罗神仙,为父也绝不会让他阻碍了我经营多年的棋局,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咱们想摆在哪里就摆在哪里,只要下棋的人还在,棋子怎么样都不重要。”

窗外的雨淋淋漓漓地下着,像是谁拉着模糊的戏腔在唱着一首落日残荷的悲曲,屋内,父子二人都骤然安静在这样的窸窸窣窣的悲曲里,像是共同分享着一段隐秘的时光,日光暗淡,打在司徒启棱角犀利的脸上,让他整个脸都像是小重山上破碎的阴影,纠缠着他眼角青黄的疲惫。

“这雨,也不知何时会停,可千万别弄死了我的梅树。”司徒启的声音像他脸上的阴影一样晦暗,此刻却莫名多了几分热切,生生地打破了雨中的沉默。

世上不会被雨阻隔的东西有很多,比如食色,比如玩乐,比如一切由人性而衍生出来的欲望,它们盛开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里,不灭不息地熨烫着每一颗跳动的心脏。长安城的雨再怎么下,都不会冲刷掉花街柳巷里的纵情的声色,还有那扭糖一样甜腻的笑声。

李林钧最近经常纵情在嫣红楼的花红柳绿里,他速来好色,一日不碰女人就好似被人下了咒一般地浑身不自在。那一夜在授章殿偏殿上对卫昤安遥遥一望,他更是三魂走了七魄,日思夜想难以忘怀,纵使在风月之地阅尽美色,也找不到一个半个能和卫昤安媲美的绝色,在嫣红楼正呆呆冲着一块牡丹富贵的屏风发愣,眼睛却被一双柔夷软软蒙住。

他不用猜测,也知道这是他近日的新欢锦眠,他嘿嘿一笑,挟住那双凝脂般的手用力一拉,锦眠便整个人落入了他的怀中。锦眠容色艳丽,鲜妍妩媚,虽不能于卫昤安相较,却也是嫣红阁最俏的头牌,这锦眠身体柔软恍若无骨一般,她柔柔地将手搭在李林钧的脖子上,声音婉转:“大人今近来得可真勤,想是刑狱司内一切太平,不用大人劳神费心了罢。”

李林钧笑着捏了捏锦眠的下巴,贫嘴道:“这刑狱司哪里有清闲太平的时候,只是有你在这儿,本官哪里还有心情处理那些乌七八糟额事儿?”

锦眠“噗嗤”一笑,极尽媚态,她眼波氤氲,朱唇如染,整个人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暖玉一般。只听她笑道:“大人的嘴可真甜,也不枉奴家日日夜夜盼着大人过来。”

李林钧听得她声线婉转,娇艳欲滴,不禁心情大好,连脸上缩在一起的皱纹也层层散开了,他大笑道:“既如此,那过几日我就把你娶回家,让你日日夜夜都伴在本官左右,你看可好?”

锦眠闻言大喜,头上的红宝牡丹点翠步摇不住地摇晃着,湛出水一样的柔光,扑打在锦眠的脸上,让她美貌更甚,比那洛阳最好的牡丹还要艳上三分。她顿时眉飞色舞,忙凑到李林钧的怀里,娇媚道:“大人可要说话算话,不许反悔,否则,奴家可饶不了大人。”

李林钧鬼使神差地凑怀里掏出一枚蜜黄色的猫眼石戒指,这枚戒指足有半个鹌鹑蛋的大小,以纯银为底座,又用胎发般的金丝在上面缠绕出了雨燕双飞的图案并祥云的纹饰,用砂粒大小的晶石密密地点缀着,如同星河般灿烂辉煌,再以圆润通透的蜜黄猫眼石镶嵌,一看便知名贵非常,尤其是那猫眼石,在宫中只有皇后还有贵淑贤德四位一品妃才可使用,价比黄金,十斛珍珠也换不来一块。更奇巧的是这石头在夜间和白天会显现出不同的颜色和光泽来,恍若通了灵一般,何况李林钧手里的这颗颜色通透体积硕大,如同少女的脸一般细腻光润,还是极其少见的蜜黄猫眼石,可知这是如何价值不菲的宝贝。

锦眠不觉看呆了,双眼迷离,似是被戒指上的晶石和猫眼石闪得睁不开眼似的,李林钧心中更为得意,又兼着喝了酒,不免嘴里唐突起来,目光灼灼,直问道:“这戒指是波斯人的手笔,世间只有两块,你可知另一块在谁的手上?”

锦眠掩口轻笑道:“总不可能在当今皇后娘娘的手上罢。”

李林钧笑容更甚,一伸手刮刮锦眠的鼻子,道:“当真是个小机灵鬼儿!这都让你猜得中,说得不错,这另一块戒指,就在咱们皇后娘娘的手上!”

锦眠将戒指捧在手上,似是爱惜地如命一般:“那奴家带上了和皇后娘娘一样的戒指,岂不是就和皇后一样尊贵了?”

李林钧浓眉飞扬,活似要甩出脸去一般,他因着酒劲上来了,越发口不择言:“那是当然,戴上了这块戒指,你便也和皇后一样母仪天下,受天下人景仰了!”

锦眠借机将戒指套在手上,从李林钧面前幽幽划过,笑靥如花,明艳不可方物,她道:“那么奴家就当做这是大人给奴家的聘礼了,奴家可就在这嫣红阁中等着大人来娶呢!”

李林钧直点头,复又抱起锦眠,在锦眠耳边悄悄细语了几句,听得锦眠是满面飞红,艳光更甚,李林钧看着她,似是怎么也看不够一般,问道:“如此,本官就娶你,这猫眼石和本官府邸里所有的奇珍异宝就都是你的,你从还是不从?”

锦眠双颊通红欲染,只软软靠在李林钧的怀里,婉转入骨:“奴家既已是大人的人,哪里有不从的道理?”

彼时,雨仍旧下着,好似谁无尽的呜咽和徘徊,在不见阳光的长安里,只留下烟花柳巷中无尽的莺歌与燕舞,来彰显着人间的灿烂还有风光。

皇宫后廷,未央宫的晗元殿里,卫昤安站在屋檐下,看着满目的烟雨如画,不禁伸手接住了檐下银丝一般的雨水。她总觉得长安的雨水比金陵的凉,那种凉是赫然的,一下子进入肌理,然后死命地往骨头里钻,渐渐地透过经络传遍全身,不知为何,昤安反倒喜欢起了这种感觉,时常这么把玩着雨水,消磨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时光,仿佛世间除了耳边沙沙的雨声还有手中这一捧水之外,再无其他。

击溃这份安宁的,是毓书和莫有灵匆匆赶到的脚步声。

昤安回头看着他们,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毓书便屈膝回道:“奴婢奉娘娘的懿旨领着花芜还有莫公公去给兰梦殿的兰贵人送些补身的药材还有吃食,不想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乱作一团,似乎还有嚎叫和悲鸣声。奴婢便扣门询问,可里面的侍女说兰贵人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连门也不肯打开,奴婢觉得事有蹊跷便一直隔着宫门询问,可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奴婢觉着实在蹊跷,便赶紧回来告知娘娘一声。”

莫有灵接话道:“奴才和毓书姑姑见她们一直紧闭宫门,便说是皇后娘娘派来的人,谁知她们根本就不理睬,奴才隔着门细细听了,里面又是女人的哀嚎声又是宫人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七七八八的说话声,十分嘈杂,根本听不清楚。”

昤安也觉得蹊跷,便追问道:“这兰贵人不是病了许久么?一直安安静静地养着病,怎么今天突然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了?”

莫有灵也十分纳罕,举着拂尘道:“是呐,算起来 兰贵人病重闭门谢客也有八个月了,兰梦殿宫门紧闭也是常有的事,可从未像今天这样扣门不开过。前些日子娘娘派奴才去送些布料衣物给兰贵人,兰梦殿的宫女也是开了门恭恭敬敬地接过谢了恩的,不似那种不懂规矩礼数的人。”

毓书接过话茬道:“所以今日才显得格外奇怪,奴婢总觉得今日兰梦殿实在蹊跷,娘娘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娘娘身为后宫之主也好调停调度。”

昤安略略思索,点头道:“也好,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不宜声张,只你二人和冉月与我同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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