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
一路出了晗元殿,甬道上已然是寒风萧瑟灯火通明,柔柔的烛光在流离灯罩子里安静地跳动着,外面的风再迅猛也不曾干扰了它的安静。昤安沿着那甬道慢慢走着,也不知目的在何方,待到她再次醒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到了未央宫的西南角,这里宫室老旧冬寒夏热,原是用来给那些洒扫宫女还有下等宫人们做寝房的地方,如今兼着秋季,那原本寒碜的殿宇就显得更加灰败颓唐,只剩了一个佝偻的影子在夜里,抱着一点点星粒儿似的灯火。
昤安看着那里灯火熹微寒气森森的样子,只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兴致再往前走了,她头上还是昏昏扰扰的,像有云雾缠着绕着一样。昤安慢慢回过头想要往回走,却见到那西面的宫室底下有一处颇为亮堂的火光,被枝枝蔓蔓的树丫子切得斑驳破碎。昤安一时头晕,竟昏昏沉沉地往那一处火光走过去,待慢慢靠近了,却发现那火光旁静静跪着一个人,不是别人,却是前些日子方碰过面的秦青。
秦青一见昤安,惊喜之余也甚是惊慌,忙把那一簇火扑灭了,对着昤安行礼道:“微臣参见小主。”
昤安一张脸本是霜儿雪儿一样的冷清,干净地像一个不染世事的婴儿,只有眉眼处蕴着几分媚轻盈的媚态,不笑的时候眉目含意寡淡清冽,一笑起来却恍若世上的光彩都集到了这一张脸上,总是能轻易扯去所有人的目光。此刻的昤安,含着三分樱桃红的笑意,眉眼之间点着四分朦胧的醉态,把那平日里稳重雍容的劲儿藏了一半,反漏出几分少女一样娇娇怯怯的神色来,煞是粉红可爱,她抿嘴一笑,道:“秦副帅好,不过,怎么只要我单独出来散散心就总是碰上你呢?”
秦青闻着昤安身少不轻的酒味,顿时哑然失笑:“小主您喝了酒还这样一个人出来跑,当心醉倒在半路上!”
昤安笑得眉眼弯弯,还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哪里哪里?夜风吹着越发清醒了,哪里就会醉倒了呢?”话刚刚说完,她就一个踉跄向前倒去,多亏了秦青眼疾手快,牢牢把住了昤安的胳膊,才让她不至于跌倒。按理应该颇为尴尬,可昤安却接着酒意没羞没臊了起来,只像那江湖侠士一般对秦青拱一拱手,笑道:“多谢秦副帅。”
秦青看昤安如此窘态,一时憋不住竟“噗嗤”笑了出来:“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按理应是皇后娘娘高兴喝醉才是,怎么小主你倒喝得这么醉醺醺的?”
昤安“嘻嘻”一笑,撑着墙面道:“皇后娘娘千秋是皇后娘娘的大喜,她有她的大喜我自有我的情趣,如何皇后醉得我就醉不得了?”
秦青听昤安如此一问,竟愣在当地不知作何回答,半晌,才木木地失笑道:“小主所言有理,倒是秦青狭隘了,人有七情六欲,哪一种不能用来大醉?醉了便是醉了,哪里非用得着什么理由呢?”
昤安看秦青的眼神有几分哀哀的,人也不似上次见面那般亮堂,忍不住问道:“秦副帅这是怎么了?看起来比上次怏怏不少,可是宫里面有谁人惹你不开心了?”她一晃眼注意到秦青身后的熄灭的火堆,一时心头起了主意,便踌躇着问道:“可是……可是今日是哪个重要之人谁的祭辰?才惹得大人独自忧伤,还在这烧些纸钱冥饷来以示哀思?”
宫中礼法森严,不允许宫里人私底下烧祭祀之物,只因这未央宫是王家的未央宫,烧纸也只能给王家的人烧,就连前些日子昤安的父亲暴卒,昤安贵为皇后都不能为自己的父亲烧一点纸钱以表孝心,这还让昤安暗自神伤了很久。
秦青见昤安察觉出端倪,一时大为窘迫,脑子里绕着千百个念头只是不知该作何解释。昤安见他蹙眉,只以为他是心有所愧,便豪爽道:“秦副帅不必心有负担,说起宫里那一套只能给皇家人烧纸钱做法事的礼法,我真真是头一个不喜欢的,都是人家的子女,都是那样的情义那样的念想,凭什么连烧一烧纸钱拖一拖哀思也不许了?人伦孝道天经地义难道也是个错处?在我眼里,偏是要那些烧纸钱的才是好奴才好臣子呢!”说到后来,她念及自己的父亲,那眼圈儿便有些发红起来。
秦青听昤安言语铮铮话语铿锵,很少有女子能有这样的胆识气派,一时心底甚是惊诧,也不由得心生佩服。他看着昤安红红的脸,垂下头去静静道:“今日……确是家母忌日,不过微臣没有烧纸钱冥饷,只是听人家说,亲手写一封悼亡书在墙根地下烧了,地下的亲人就能听到自己的念想,便能安心畅快些许,所以就亲自写了一封悼书在这里烧了,既不算有违礼法,也算尽一尽为人子的孝心了。说到底……今日也是皇后千秋,微臣不敢……不敢造次。”
昤安听着,心里不免阵阵发痛起来,她念及自己的亡父亡母,一时心里更加酸痛,带着酒意颤颤巍巍慢慢走过去,对秦青道:“可否借火折子一用?”
秦青讷讷,却还是慢吞吞把自己手里的火折子给了她。昤安把火折子点燃,又慢慢地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朵黄丝幔做的金线菊花绢花摘了下来,缓缓用火折子点燃,再轻轻往地上一放,那火苗立刻蜿蜒着细腻的绢子慢慢揉开,炸出极其细微的火星子来。昤安对着那一朵绢花,眼睛里慢慢就有了懵懂而楚楚的泪珠儿,她轻轻开口,那脸上尽是一个少女的神色:“父亲母亲,女儿不孝,受困在未央宫,竟连纸钱冥饷都不能亲自烧给你们。这一朵绢花,就当是女儿的神思,您二老看见了,就当是女儿来陪您二老了罢。”
她说完,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张脸被风吹得有些发凉,泪珠挂在长而卷曲的睫毛上,煞是戚戚动人,她把火折子往秦青手里递过去,脸上的笑意既悲且迷:“好了,如今有我陪着你一起,你也不用惶惶恐恐偷偷摸摸的了,我也……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了。”她捂了捂自己绯红的脸,慢慢往晗元殿的方向走去,嘴里一边说道:“秦青,多谢你。”
此生,秦青再没有忘掉过此夜的卫昤安。
昤安慢慢循着记忆里的路往回走去,两只眼睛被风吹得凉凉的,脚下的步子也越发软了起来,她自觉力衰,便扶着一边的墙想要歇一歇,不料此时前面原本灯火交映的甬道一下变得更加亮堂起来,连路上石板上的八兽吉祥纹都照得一清二楚。接着,就是一阵阵嘈杂的步伐声还有说话声,昤安细细听去,才发现那些人叫的是“皇后娘娘”。
昤安这才发觉自己已然出来半个时辰有余了,想是有人醒来发现自己不见了,这才着急忙慌地四处找起来。她抬步往那亮堂的灯火里走去,却不想迎面而来的是王珩的脸。王珩披着一身墨色刺金龙的风貌披风,脸的被灯火照得煞白煞白的,唇上也几乎失了颜色,一张脸像是拉到极处的弓弦一样紧紧绷着,知道见到昤安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才骤然地松懈了下来,他忙上去接住昤安有些摇摇的身子,嘴里急道:“你这是上哪里去了?手上这样凉,自己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就这样顶着夜风往外跑,是成心要让它好不了了么?”
昤安头脑昏昏,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捆了一个大石头一样,眼皮也开始打起了架,她昏昏沉沉地靠在王珩的肩上,看着那披风上的龙头在自己的眼里越来越模糊,嘴上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就是醒醒酒……可是转了这么久,怎么好像还是醒不了呢?”
王珩忙从刘苌那里取了披风罩在昤安身上,口里道:“你这个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人,如今猛然喝那么些酒,哪里轻易醒的过来呢?阿昤,你真是大胆,夜黑风高地就这么一个人跑了出来,你知道我……我们有多么担心你么?生怕你出了什么意外。”
昤安略动动,在王珩怀里找了一个更为舒服的位置把头放下,在风毛柔软的触感里沉沉道:“阿珩,你的手也好凉……下次……莫要这样出来寻我了……”语毕,竟就在王珩的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叶弈在一旁看着,便道:“陛下忙了这么久,一回宫又这样顶着风来寻皇后娘娘,还是让微臣们护送娘娘回宫罢,陛下您也好歇一歇。”
王珩看着怀里睡过去的昤安,不由得笑道:“罢了,皇后醉成这个样子,朕还是亲自送她回晗元殿稳妥些。”
叶弈凑近王珩身边,眼睛偷偷瞟过昤安的脸,仅仅一瞬,又垂眸道:“西南那边传来了消息,霍羲桀霍将军首战告捷,他新创了破云阵法,把南越国的一众宵小打得落荒而逃,还收缴了不少的战俘兵器呢。”
王珩听了,那苍白的脸上登时染上了丝丝绯红的血气,嘴里连连问道:“是真的?霍羲桀到西南不过几天的时间,地形气候皆不熟悉,怎么这么快就打了胜仗?”
叶弈俯首笑道:“霍羲桀在咱们这些兵鲁子里头原就是神话一样的人物,神话若不稀奇,哪里还称得上是神话了呢?”
王珩一面着人把昤安扶上轿辇,一面回过头对叶弈道:“好!好!好一个霆骁将军霍羲桀,当真是不同凡响,若是他真能平了南越国小贼的动乱,那也算解了朕的心头大患了!”
叶弈也道:“今儿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又逢着这样的好事,当真是双喜临门了。”
王珩心神皆朗,和昤安一起上了轿辇,和着夜色往晗元殿行过去,叶弈目视那宽大的轿辇越来越远,一时缓缓低了头,有些疲惫地捏捏自己的鼻梁。倒是一边的刘苌见了他这个样子留了一份心,道:“叶统领今日一直陪着陛下,又是出宫又是寻皇后娘娘的,想必是也累坏了,现下天色不早了,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叶弈拱手行礼道:“多谢公公关怀,如今夜深天凉,公公也早些歇着罢,”他顿顿,嘴里如常笑道,“早听闻陛下与皇后娘娘鹣鲽情深,如今亲自见着了,陛下可当真是心疼娘娘,娘娘对陛下也是极好。,微臣素日里见娘娘对谁总淡淡的,可对着陛下却那样亲昵柔软起来,也真是夫妻情深呢。”
刘苌因笑道:“这算哪里?陛下素日里心疼皇后娘娘的地方多了去了呢!皇后娘娘是心地极好的人,待人也好,倒是个极难得的通透人。说起来娘娘对叶统领也是看重的,今日和我提起来,还夸了叶统领几句呢,想来叶统领今后也是前途无量了。”
叶弈听见昤安夸奖自己,颇为惊奇,眉梢也跟着动了一动:“是么?”
刘苌笑道:“叶统领如今得陛下器重,又得皇后娘娘夸奖,可不是前途无量了吗?”
叶弈嘴里说着:“叶弈浮萍之人,还是多亏公公提携。”心里却慢慢沉了下来,好像什么东西扭着扭着往他心里钻过去似的,他颇为奇怪,再一抬头,刘苌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他一个人在长长的甬道上,耳边是不曾温软的夜风,咝咝啦啦地往耳朵里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