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箭
秦青是御林军副帅,又是戍卫未央宫之人,兼着其所犯之罪重大,因此被关押在慎刑司最为隐蔽的牢狱之内,又有安德乌的人亲自在两边把手,一时不松地盯着秦青的一举一动,几乎没有一丝逃狱的可能。
彼时,秦青只背对着守卫靠在石墙上,一双耳朵牢牢听着外面的声响,他早已从守卫的人那里听说了霍羲桀重伤军队受伏击的事情,一颗心更是乱得如同麻团一般,只想着怎样可以脱身。正天南地北地想着打算着,只听外面响起来了另一股不同的脚步声,再后来,是太监尖细的嗓音:“有劳各位了,陛下感念各位看守犯人辛苦,特地命咱家前来为各位送些酒食,还望各位打起精神,好好看顾着些。”
众人一看来人,纷纷喜笑颜开道:“哎呦,这不是刘公公么?您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咱们就是想见您一面也难呐,怎的今日陛下道想起了咱们来?还真是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受宠若惊呢。”
刘苌让手底下的小太监把酒啊菜啊的通通拿了出来,自己笑道:“倒也不光是你们,整个慎刑司上下都得了陛下赏赐酒肉,不过你们看押的是谋害肃亲王的重犯,陛下格外看中些罢了。”
看守的人见了满桌的酒菜,心里也痒痒起来,只是为难道:“陛下虽惦记着,可…….可安德乌安将军吩咐了小的们,说是只准换班时吃饭,看守犯人时一律不许碰别人的酒菜……这……小的们也是惶恐……”
刘苌挑眉道:“瞧这位爷说的,什么别人他们的,这皇宫里,哪一处地方哪一个人不是陛下的?要咱家说,这安将军做事也太仔细了些,咱家皮糙肉厚的不怕臊,就怕这话传到了陛下耳中,让陛下听了去,只怕这罪过就大了呢!”
门口的看守听刘苌语气有变,便嘿嘿笑着赔礼道:“刘公公莫急,小的们哪里敢逆陛下的意思呢?实在是安将军铁腕治下,小的们不敢不从呐。”
刘苌心知安德乌怕此人手段狠辣谨小慎微,便拿起手里的酒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笑道:“这安将军深谋远虑原是为了当差,也不能怪他,只是这好酒没人喝煞是可惜,当真是造孽啊,也罢,既然安将军的人不承陛下的情,老奴也只有打道回府了。”
那些看守的人已然在这里站了一天,水都没喝上几口,一时闻见酒香肉香岂有不动心的?不过是怕这酒里肉里有什么问题所以才不敢贸然领情,如今看刘苌亲自喝了酒了,想来那酒里也应当是没什么问题了。如此想来,领班的那个侍卫便满脸堆笑地上前接了酒和肉菜,嘴里低低冲刘苌道:“小的们哪里敢不承陛下的情呢?只是……刘公公千万替我们保密着,我们兄弟几个开开小灶也就罢了,这若是让安将军知道了,可不知又要怎么折磨小的们呢。”
刘苌因笑道:“几个猴头,放心吃喝去罢,我替你们瞒着就是。”
一时刘苌去了,几个看守便也俱在牢门前一口就一口肉地吃喝起来,满满涨涨的酒菜肉糜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不见了踪影,可这酒菜吃下去不过几刻钟,他们脚下便渐渐没有了力气起来,不多时就一个接着一个倒在了牢门前。
秦青听见外头的动静,回过头去看,却见那些看守们一个个横在自己的牢门前面一动不动,没半点声响,再想要纳罕之时,却见牢门外已然出现了另一个身影。这人披着青黑色的斗篷,只露出一张清冷冷的脸,那张脸秦青甚为熟悉,一时之间惊诧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昤安蹲下身从看守的腰上取下钥匙,缓缓上前打开牢门,淡淡笑道:“一别数日,秦副帅别来无恙。”
秦青看看外头满地的人,又想起方才亲自来送酒菜的刘苌,再看看眼前的女人,心里头一直的疑影儿终于一点点淡去:“小主恐怕不是普通的小主,你是……”
昤安看着秦青,缓缓道:“我姓卫。”
秦青恍然大悟,一时竟哭笑不得,下意识拱手行礼道:“你……您是卫皇后?该死该死,我早该察觉出来,从前多有唐突,皇后娘娘可千万不要怪。”
昤安略摇摇头,口中快速道:“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为奸人所害,这一点你知道,我知道,陛下更加知道。想必你已然知晓,霍羲桀在西南受南越国人的伏击,兵力部署图被盗,伤亡惨重,需要找一个熟悉领兵之道又骁勇善战的人去接应替补先锋之位,眼下看来,只有你是最最合适的人选。”
“娘娘所言不虚,微臣的确清楚,只是微臣不明白,当初陛下费尽心思把微臣弄到长安来,目的就是要制衡住霍羲桀手中的势力,如今又这样放虎归山,就不怕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吗?”
昤安镇静笑道:“我知道你是怕这其中有诈,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陛下忌惮你是为君者的权谋制衡之术,如今是为了安定天下之计,如若你不去增援西南,恐怕南越国之乱难平。”
秦青不禁笑道:“陛下和娘娘就如此信任微臣,觉得微臣一定不是杀害肃亲王的凶手么?”
昤安看着秦青,淡淡一笑,嘴里静静道:“明目张胆给亲王投毒,我相信,霍羲桀的兄弟不会愚蠢鲁莽到这种地步,自然,我也相信你这个人。”
秦青笃信,爽快一笑,口中恭敬道:“那微臣也相信,不是因为相信陛下,而是因为微臣相信娘娘。”
昤安将手里的一个包裹递给秦青,口中道:“包里有一套太监的服制,还有本宫宫里的令牌和一些盘缠干粮,你换上衣服趁着天黑从昭德门走。出宫门时拿出本宫的令牌,他们会放你出去的,出宫门之后往长安城郊去,会有一个穿蓝衣服的人牵着一匹白马在那里等你,你把令牌还给他以后就赶快往西南战场去,不得耽搁。”
秦青接过包裹,深深下拜行礼道:“秦青替霍羲桀还有西南的战士百姓们,谢过皇后娘娘。”
昤安巧巧一笑,道:“不用谢我,你只记得到时候替我转告霍羲桀,此番,他欠我一回,我记在账上,日后是要他还回来的。”
秦青脑中闪过霍羲桀一张寡淡的画皮,顿时只觉得好笑:“霍羲桀这辈子最怕欠别人东西,娘娘还是他有所亏欠第一个人呢!”他再三谢过昤安,又道,“那酒刘公公是喝过的,应当没有什么问题,那这些看守是……”
昤安淡淡看那些看守一眼,道:“世间有一种迷药是用两种药交合而成的,分开吃不会有毒,合在一起吃就偏偏是极烈的迷药,我在酒里菜里各下了一样,合在一起吃才会有效果,他们约莫还有小半个时辰就会醒过来,你要抓紧时间。”
秦青再拜道:“娘娘和陛下为秦青筹谋如此,秦青惭愧。”
昤安笑道:“秦将军不必多礼,那酒菜刘苌可是亲自吃过的,他们也亲眼看见了,要怪就只能怪他们自己打了个盹儿放走了犯人。出去以后,宫里人多眼杂,你万事小心。”
秦青答应着,再三谢过了昤安,方一个闪身离了牢房,按着记忆里的路往昭德门方向赶过去。他知道安德乌此时应该在前廷巡视,不会跑到未央宫里面来,所以走得也轻快无畏一些,一路埋头飞走,越过重重的宫殿,总算是到了昭德门前面的广场上。
他躲在暗处,见昭德门的侍卫较往常少了六个,在那里站岗的也尽是自己眼生的侍卫,想来是才进宫不久的人,对自己的样子也不会熟悉,这自然都是昤安的安排,缜密至此,就连他也不免暗暗佩服起来。那些侍卫手里捏着几个酒坛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边怡情也边驱寒,看起来甚是松散。
秦青心中暗喜,正打算低着头往广场上走,却只觉得脑袋后面嗖嗖一阵凉风刮过,接着自己的后背就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他顿时没了力气,半蹲下身子朝后背艰难望过去,却见自己的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白翎的箭矢,是御林军军内惯用的箭矢样式,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人放了这只暗箭。
他听见自己的血滴滴答答地滴在地板之上的声音,只觉得那箭矢射得极深,牵动着自己的胸肺都开始阵痛起来,他只想着要逃命,便咬咬牙把背上的箭矢用力拔了出来。背上的阵痛还未消去,就听见安德乌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幽幽地飘在了耳边:“秦副帅这是要往哪里去啊?”
秦青抬眼看去,只见安德乌正挺挺地立在了自己跟前,身后站着他的心腹数十人,皆持刀而立,目光寒寒,相形之下,自己却只孤身一人,身负箭伤还手无寸铁,算起来胜算并不大。
他自知自己今晚必须要逃出去,不能连累了昤安,便把心一横,没有和安德乌多废话,将自己手中刚刚拔出来的带血的箭矢朝安德乌刺过去,安德乌闪身一躲,那箭矢正好撞到了一名持刀侍卫的身上,秦青将计就计夺下那侍卫的刀,忍住背上伤口撕裂的痛,转过身去就和一群人左一下右一下地厮打起来。
秦青打小和霍羲桀一起练武,这些年在河西的刀锋剑雨下过活,除开霍羲桀,他在和人打架这件事情上还从来没有遇到过敌手。他把手里的刀舞地飞快,身边人一时之间都无法近他。只是那安德乌到底是司徒启手里的人,又岂是好对付的?安德乌绕在秦青身边,趁着其他人夹击的时候左一刀右一刀地往秦青身上劈砍过去,直划得秦青身上刀痕累累鲜血淋漓。
秦青一开始在包围之中还能抵抗,可时间一长,背后的伤口几番撕裂,身上又添了七七八八的新伤,挥刀的力气自然就弱了几分。此时擒拿他的侍卫也越来越多,将他团团围了起来,他自知强抵不过,便把牙一咬,朝着安德乌的身上肩上腿上狠狠砍了几刀,而后凌空跃起,一路在空中踏到昭德门之前方才落地。
此时安德乌腿上中刀,瘫软在地上,冲着身边的侍卫们大喊:“拦住秦青,不要让他跑了!”那些侍卫们也游鱼觅食一样地往昭德门门口冲来,一个个举着刀就往秦青身上砍过去。秦青左躲右躲,见聚过来的侍卫越来越多,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便抢过门口侍卫手上的酒坛子,把几个几个地酒坛子砸在地上,再把路边的琉璃灯盏推倒在了酒上面,一时之间火焰迭起,冒得老高,噼里啪啦地炸开来,掀出一溜的火星子来,把追捕的侍卫生生地隔开了。
秦青顺势把墙边所有的灯盏都打翻在了火焰上,里面的灯油溅在火上,激起更盛的火焰来,被呼啦啦的夜风夹带着,突突地往侍卫们的衣服上烧过去,一时之间,只听到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和风卷着火焰开始往天上升起的呼呼声,再后来,就是一阵阵皮肉烧焦的味道阵阵传来。眼前是滚滚的浓烟和一面呼呼燃起来的火墙,轻而易举阻断了侍卫们的追捕之路。
秦青朗笑着冲着火墙对面的安德乌大声道:“安德乌,昔日你给我下绊子,今日,我就还你一面火墙,你且受用着罢!”说罢,就快步往外面逃去,再不敢耽搁一下,留下后面的昭德门,被那一堵火墙慢慢吞噬了匾额和通道,只剩了天际一抹亮烈的红色,生生不灭,点透了一片夜空。
长安市郊,莫有灵左等右等却偏偏等不来秦青的人影儿。他正急得跳脚,却见前方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朝着自己闪了过来,他登时脑袋上冒汗,边喊着“阿弥陀佛”便上去接住了那个人,细细一看,此人满身都是血污,一脸的黑烟气,身上的太监服制也破破烂烂损伤多处,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还兀自挂着汗珠和刀印子,不是秦青又是谁?
莫有灵忙把秦青扶到一边坐下,口里急道:“这是怎么回事?皇后娘娘那样精明的一个人?难道还有算漏了的地方?”
秦青喘着粗气靠在树边,用袖管擦着唇边的血迹,道:“本是万无一失的,可是安德乌不知道怎么的跑了出来,缠住我一阵打斗,我还中了人的暗箭,逼不得已,烧了昭德门才跑了出来。”
莫有灵吓得直咂舌,却也道:“你烧了昭德门?还把安德乌那孙子打伤了?不愧是河西那边的人,虽说是剽悍了些,到底是条汉子!不枉费娘娘这样费心思地救你。”
秦青从昤安给的包裹里掏出令牌和金疮药,往自己身上的伤口处密密涂抹着,又把金牌扔给莫有灵道:“现下只怕有人追过来,你赶快回宫去,告诉皇后,今夜安德乌出来地蹊跷,那一支莫名其妙射过来的冷箭更是蹊跷,宫里只怕有眼线,让她万事小心些。”
莫有灵看秦青一声伤痕,忧心道:“你伤成这个样子,可怎么赶路?”
秦青摆手,脸上的轮廓在夜里也柔和了不少,道:“不碍事,都是皮外伤,忍忍也就罢了。到了霍羲桀那里有他护着,一切便也无虞,司徒启也奈何不得我。”
莫有灵将白马牵过来,又嘱咐秦青道:“万事小心,莫辜负娘娘这样盯着风险筹谋着救你。”
秦青略略点头,咬牙上马,只听灯火昏暗之间马鸣萧萧,一阵凉彻骨的风嗖嗖刮过。秦青一人一马在夜色之间渐渐隐去,只闻得马蹄阵阵,寒风飒飒,一切都尽归于那一片渐渐浓暗的夜色,四处掩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