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司徒熠被囚在大理寺之中最深暗的牢房之中,周围的防卫部署比寻常的牢狱多上了整整三倍,三尺来厚的铜墙铁壁把外面的一切纷繁和变换都与他隔开了来,只有从那巴掌大的窗口处折进来的清亮的光还在昭示着昼夜的交替,如此漫长而安静的囚禁和孤立,静得似乎要将他和整个世界都隔绝开来。
不见天日之中,他忽得听到外面有游丝一般的铁甲相撞的声音朝他的方向慢慢涌过来,他嚯地睁开了眼,只一瞬,又慢慢闭上,仿佛什么也未曾发觉。铁门洞开的声音和钥匙叮当的声音像流水一样从耳畔滑过,司徒熠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分毫不动。
卫昤安立在司徒熠十步远的地方,并不曾再靠近,她含着三分冷冽七分驳杂的眼色,淡淡挥挥手,她身后的侍卫们便鱼贯而出,那扇硕大的铁门又吱吱呜呜地重新闭合上。牢内一时极静,几乎能听到一颗胸腔里那不安分的心跳声,嘈嘈切切地交错在一起,分不清哪一声是昤安的,哪一声是司徒熠的。
“你来啦,”司徒熠终是抢先开口,只是仍旧挺直了腰背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拿捏着一口过于散淡轻松的语气,仿佛此刻立在自己身后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大梁皇太后,只是一个与自己蓦然重逢的故人,“我知道你这几天会来的,最快今天,最迟明天……王珩的后事也应该料理完了,该杀的人也终于杀了,你也该来送送我了。”
昤安本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听司徒熠说话,整个人却莫名地含了几分萧索的骄矜和冷清,她冷冷开口,却不是那高高在上的语气:“不错,到底是尔虞我诈你死我过地斗过一场,即便是成王败寇,孤也会亲自来送你。”
司徒熠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嘴角难以自禁地弯出一个妩媚而寒噤的叵测笑容来,嘴中玩味道:“孤?呵,我倒是忘了,王珩死了,你如今已经该是太后了,垂帘听政、纵览天下,何等的威风,何等的高高在上……可是……太后娘娘,您如今的日子,却不比天下间的任何一个人好过罢。”
“好过不好过 ,都是孤自己的日子,不牢你多费心。”
司徒熠听着昤安幽幽冷冷的声音,一颗崩了数天的冷硬的心却忽然地有些发抖,又是这样的声音,又是这样四平八稳的语气,他厌恶这样的昤安,厌恶这样高高在上油盐不进的昤安,仿佛自己无论怎样卑微地祈求也换不来她片刻的真心和坦诚,仿佛自己这个人和自己的感情在他眼里都只是眼前一片随随便便流逝的风,都是那么的轻易,那么地可以视而不见。
这种突然溢出的卑微和颤抖让他的手有些微微发汗,他却仍旧不肯退让,只僵直道:“自然,你的事,我向来是没有资格去费心的。”
他的心骤然发疼,似乎被火燎着了似的,带动着他整个眉头都轻轻地皱了起来。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司徒熠轻轻开口,仍旧不肯回头看一眼昤安,“你恨我是个细作,恨我花言巧语,恨我虚与委蛇,恨我乖张毒辣,我并不在意,你只管恨我就是,你今日来,也必定是想知道我以前对你们做了些什么。”
昤安不语,只是久久望着司徒熠直挺僵硬的背影,听着司徒熠的声音慢慢灌进自己的耳朵里:“陛下落马的事,是我和父亲刻意演出的一场戏,为的就是取得陛下还有你的信任,让我能够有机会接近和窥伺。之后,秦青入御林军为副统领,我和父亲都知道这个人是个祸害,必须早日除掉,所以借着肃亲王之死栽赃嫁祸,想让他横尸牢房,却不想你和陛下却另有决断……你们商量怎么助秦青脱逃的时候我就在门外,一字不落地全听了个明白,然后我就把这个消息透给了安德乌,于是有了安德乌率人立在昭德门拦截秦青的好戏。”
“秦青中的那只暗箭……”
“是我放的,”司徒熠闭眼冷笑,并无丝毫的沉重在里头,只觉得那笑声里全是戏谑和冷气,“安德乌哪里有那么好的箭法?我当时躲在暗处,看秦青已经快逃出昭德门了,安德乌腿脚又慢,所以就射了秦青一箭来帮安德乌一把……却不想还是被他给逃走了。还有,前些日子授章殿西配殿的那把火,也是我放的,为的就是把你和王珩逼出殿中,看看你们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却没想到,我会做戏,你们比我更加会做戏,我愣是没看出什么破绽来……还有第二天的行刺,我也是知道的,那从头到尾都是我设下的一出戏,只是你和王珩都没看出破绽罢了。”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刺客的事情一笔带过,分毫也不提他这么做的目的,可昤安知道,他故意让那刺客露出破绽,好将矛头指向司徒烨,目的就是为了就她一命,若不是司徒熠的这一番谋划,她只怕早就命丧于那刺客的箭下。
“让我想想啊,还有什么呢……对了,王珩建造大兴寺之初,工匠在建造之时经常会有意外发生,不是梁塌了就是木头断了,其实都是我安排人做的,目的也是探探王珩营造大兴寺的虚实,可终究也没探出什么,反而被你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地将了一军,长安军……我才明白过来,那哪里是什么大兴寺,分明就是王恒的一个幌子,我当真是低估了他,原来,他也不是一个傻子。”
谈及王珩,昤安终于有几分抑制不住,开始瑟瑟地颤抖起来,那些梦一样的往事又风一样地扑到了她的眼前,轻而易举地拂去他所有艰难维持着的理智和冷静。
“别说了。”昤安敛着气开口,已经有了几分薄怒。
司徒熠却没有依言闭口,反而说得更加轻快自如:“还有,王珩安息香里的阿芙蓉……这你应当也是知道的罢,那也是我秘密放进去的,左右我时常出入授章殿,将那无色无味的阿芙蓉掺杂在安息香里也不是什么难事,那些阿芙蓉会让王珩的身子更加虚弱,让他惊惧盗汗夜不成眠,最后短促而死……”
“住嘴!”毫无征兆的怒吼从昤安的喉咙里喷薄而出,几乎要将这铜墙铁壁都撕裂开来。
司徒熠不怒反笑,霎然间便起身回过了头来,一双赤红的眼睛里终究是渗出了藏无可藏的失落和心痛来:“王珩!又是王珩,你心里便永远只有一个王珩,从前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你的笑你的恼你的茫然你的失落全是他王珩一个人的!如今他死了,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还是只会为了他一个人动怒,别人在你眼里都是草芥和砂砾,你连一眼也不会顾盼,就算那个人已经为你断了他的余生,你却还是那么地冷漠绝情,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
不知怎的,昤安下意识的躲开了司徒熠的目光,她微微撇过头去:“是啊,我就是如此的冷漠绝情,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便也不该有其他的念想。”
司徒熠的心被骤然揪住,那种疼是森然而迫切的,单刀直入地切断了他所有的冷静和克制:“王珩他就是一个废物,他不进守不住江山,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护不了,他算什么男人?更何况……他对你也不是一心一意非你不可,他身边有那么多的女人,还有一个陈祈鸳横在你们中间,他哪里算得上什么良人?你也知道,他原就是个早晚都要死的人,不值得你为他做那些事情,可你还是要拼了命地去做,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哪里好?哪里是别人比不上的?值得你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昤安凉薄地冷笑,森森然道:“废物也好,不算男人也罢,至少,他懂得我,明白我,不会像旁人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往我的身上插刀子,伤得我防不胜防。”
司徒熠狠狠垂下头去,双眸发胀,满眼全是酸涩和胀痛,分明是磨人的苦涩,他却不知怎的就笑出了声,带着干冷而癫狂的沙哑,声声透彻,直直地刺进了昤安的骨子里。
“懂得你?明白你?他有为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过吗?他有背弃人伦地去保护过你吗?他有为救你而了你甘愿受挫骨穿心一样的痛苦么?他没有,因为他的心里不止你卫昤安一个,他更加做不到一心一意地爱你,做不到把你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做不到让你逍遥自在快活一世,我曾为你做到的,他王珩一件都做不到!是他配不上你!”
昤安终于转过了头,慢慢对上司徒熠凌乱的眼睛,她努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绪:“你我殊途两道,注定从一开始就无法同归,这一点,你远比我更加清楚,”她略顿顿,复又道,“司徒熠,我向来最不愿在无谓的事情上妄做纠缠,不仅恼人,还没有分毫的意义,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
“无谓?”他冷笑,“是你还是我,我们之间,谁是无谓的那一个?”
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背弃人伦,挫骨穿心,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甚至曾经想过要背叛自己的父亲,背叛司徒家的姓氏和血脉来守在她身边,他可以为了她做到这样的地步,她却连放在心上也不愿意。
自己这个人,自己这份感情,真的如此龌龊,如此轻贱么?
“都是,”昤安怅然开口,听在人的耳朵里却冷漠地生寒,“你于我也好,我于你也好,本就该只停在无谓这两个字上,这样最好。”
司徒熠讷讷了良久,似是回味这句话似的久久沉默在当地,似是被惊醒一样地后退两步,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昤安。他终于开口,却只剩下了失落和疲惫:“难怪最后赢的人是你……也只有你,你比我们都要狠心,狠心到让我害怕,让我发抖,卫昤安,我是真的输了,心甘情愿,五体投地。”
司徒熠像一片失干了水的叶子,慢慢地干透了,只留下一张空空的皮囊在那里,却还保留着初见昤安时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深沉和骄傲。他微微转开视线,却一下就看见了放在一张破木小几上的青瓷杯盏。
他知道,里面是鸩酒,在大梁,每逢行刑,装鸩酒的都是这样青沥沥的杯盏,好像即将逢雨的天空,也是这样突兀而厚重的青色。
“司徒家的人,凡是和父亲有三族以内之亲缘的,全部斩首示众,怎么?娘娘今日竟然对我发了善心,预备着留我一个全尸了?”
昤安端着自己的语调,慢慢道:“你在携芳殿救过我,我不会忘。”
其实哪里只携芳殿一次,司徒启曾经多次逼迫司徒熠杀了自己,携芳殿内、深夜的长街上、那场被操纵的大火里,她知道,司徒熠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自己,可他都心软了,若不是仰仗着司徒熠对自己的喜欢,她万万活不到现在。
司徒熠轻薄地一笑,慢慢走近那青色的杯盏,伸出手来静静抚摸着那单薄又冰凉的触感,忽而笑道:“那我还真是要叩谢太后的大恩大德呢。”
他静静微笑,抬手将杯盏里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没有半刻的迟疑。
毒发作地很快,撕裂一样的痛楚渐渐走遍了他的全身,他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擦去自己唇边溢出的鲜血,侧过脸去看着神色木然而冷静的昤安,眼神里慢慢有了波光一样的莹然的笑意。
“我第一次见你,其实不是在陛下坠马的那一天,是你被册立为皇后,被红轿子抬进长安的那一天,你穿着正红的嫁衣,上面是金线绣的凤凰,流苏撒下来挡住了你的脸,我在人群里看不真切你的样子。你穿红色真好看,我见过许多穿红的女人,她们没有一个比你好看……其实我这个人天生不爱凑热闹,那天是父亲派我去探查你的虚实,但我看见你的那一刻就把父亲给我的任务全都忘了,虽然我看不清你的样子,可我看到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可真是好看,像是最最晶亮的星星......我当时完全地懵了,或者说是被你吸引住了,我当时就在想,若是你不进长安、不做皇后,那该有多好。”
这些话,他原是一辈子也不想说的,只想藏在心里给自己看着,只是眼下……自己究竟是要死的人了,说出来,她或许会记得自己,记得十年,记得一年,记得一个月?她生命里还要遇到那样多的人,要是她今后完完全全忘了自己,该怎么办?
“后来,陛下坠马之后,我真正看清了你的样子,你真的很好看,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许多,那天我为了救王珩受了伤,胳膊和膝盖都疼得厉害,你还记得你对我说了什么吗?你当时本来都要走了,却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的手有些烫伤了,回去上些药罢,还有你的腿和胳膊,让太医好好看看。’我看得出来,你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的,不是旁人那样的虚情假意和别有目的。在你之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关心我痛不痛,冷不冷,饿不饿,没有人在乎我受了多少伤,好像那都是应该的。只有你,你是我这辈子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这样关切的话的人,我当时就愣住了,简直和慌了神一样,那以后,我会莫名地想起你,想起你的话,想起你的样子。”
“再后来,你从携芳殿的屋顶上掉下来,我什么也没想,第一个反应就是扑上去救你,尽管我为此受了不轻的伤,却也不愿意让太医医治,因为看着你和王珩其乐融融地站在一起……我居然嫉妒了,没错……就是嫉妒,我知道我不只是想要靠近你,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可我不是叶弈……我是司徒熠,司徒熠怎么可以爱上卫昤安呢?这太荒谬了不是么?可我做不到,更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喜欢你……父亲让我杀了你,一次又一次,我把心狠了又狠,可我还是做不到,我的心还有感情不允许我那么做......我心里的声音让我不断地想要靠近你,可是外面的声音,却一刻不停地催促我要杀了你。你知道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恨,恨自己的父亲是司徒启,恨自己身体里流着司徒家的血,恨你为什么是王珩的皇后,恨你我为何偏偏要以这样的面目相遇......我好恨,好恨!”
他艰难地靠近昤安,慢慢抬起手,抚上昤安额前有些散乱的碎发,将它们轻轻地拨回去,极尽温柔的姿态。昤安没有躲,她十分安静地站在这里,感受着那轻柔的力度一点点地淡去。
“阿昤……我曾在梦里无数次地这么唤你,我甚至越来越嫉妒王珩、厌恶王珩,不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而是……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你的一切,可以光明正大地唤你一声阿昤,他每在我面前那样唤你一次,我都会不可理喻地发怒一次……我想和他一样,能拥有你的一切喜悲和欢欣,我想和他一样,光明正大地喊你一声阿昤……所以那天你对我示好的时候,我会那么地兴奋和迫切,简直连头脑都不要了……所以啊,这场仗自开头起,我就注定是那个输家,”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转成了呢喃一样的语态,“可是……我没有输给王珩的皇后,我只是输给了你,卫昤安。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遇见你,也不要遇见父亲,我会躲着你们,躲得远远的,来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们,也不要再来这长安。”
昤安的心有几分式微一样的松散,那是生平第一次,有一个男人那样卑微且真挚地在自己的面前对自己言爱,她有几分茫然无措,也莫名地开始凌乱,不过她很快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认真看着正在慢慢倒下的司徒熠,一字一句道:“那你记住你自己此刻的话,记住你对我的恨,远离长安,远离我,再也不要回来。”
司徒熠已经摇摇晃晃地跌在了地上,目光牵连着昤安一片鹅黄色的衣角,似乎也是哪一天,也是这样一片衣角留恋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他才受封为一等侍卫的那个午后,昤安婷婷地走近她,风掀起她妃色的刺樱花留仙裙的裙摆,纷纷扬扬浓艳似染,不知是风还是这一抹红,迷住了他满眼的视线……他戚戚看着着逐渐模糊的衣角,眼里的泪终于轻轻落在了干枯的杂草上:“是啊……我一定会记住……卫昤安,我不会远离你,我要永永远远地忘了你,忘了这座长安城,忘了所有的情爱和烦忧……忘了,都忘了。”
忘爱,忘忧,忘怖,忘了好,关于你的,都忘了,最好。
昤安慢慢蹲下自己的身子,看着下首已经了无生气的男人,她恍惚了几瞬,却慢慢伸出了手,将司徒熠眼角的泪痕慢慢拭去,轻轻道:“我曾欠你的,我曾答允你父亲的,今日一并都兑现给你。我知道,情这个字是算不清也还不明白的,恕我笨拙,实在无福消受你的这番情意,所以只能这般还你了。答应我,你醒来以后,要把我们都忘了,好好活着。”
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乍然停止,就像是进入梦境之前那一片琐碎的溟濛,听不见声音,也看不清人影,司徒熠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轻飘起来,轻的那仿佛不是自己的,眼前似乎有重重叠叠的人影不断从自己眼前闪过,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慢慢淡了,最后终于散了,像是一首筚篥的曲子终于吹到了结尾,余音泛泛而止,终归寂静与沉默。
昤安看着被人抬出牢房的司徒熠,心中感慨万千,千百种情绪交错在一处,怎么也算不明白,她静默许久,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
“司徒熠,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