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蛊
离霍羲桀中蛊毒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光景,姜应等了霍羲桀半个月,却仍旧等不来霍羲桀一丝一毫的音讯,姜应苦恼之际,却也听闻霍羲桀身上的毒已经蔓延到筋骨之处,蛊虫每日在筋骨之间游走穿行饮血而生,令人奇痛难当生不如死。
另一面,远在粤北的苏絮含听闻了霍羲桀中毒的事情,忙快马加鞭地北上山东,却眼见着霍羲桀身上的毒一日重似一日,任凭什么名医仙方也不能缓解半分,一开始每日只痛一个时辰,后来时长与日俱增,直到现在,那蛊毒几乎每日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发作,痛得霍羲桀扯坏了一牛车的床单,可大部分的时候,他却还是闷不吭声地一个人卧在床上,只看得见那身下的床单被汗慢慢浸透,干了又湿。
是夜,絮含草草用过了饭,正准备回营,就看见秦青从霍羲桀的营帐里抽身出来,忙敢上去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秦青熬得两眼深红,只叹息道:“今日白天痛了七八个时辰,才刚刚缓过劲来睡了过去。我看着他虽还在强撑着,面色和精神头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絮含亦是连连叹息,也是焦急道:“也是难为殿下,他自小从军,身子骨一向是最健壮的,这都多少年了,连风寒也没见他得过一个,如今却要手这么大的罪。只是殿下中的蛊毒唯有养蛊之人的血才配得出解药,殿下如今已经中蛊半月,若是还没有解药……”
“呸呸呸!你别胡说,阿桀他吉人自有天相,从前在战场上什么凶险的伤没受过?他不还是挺了过来么?那次他被射中了心脏,谁都说没救了,他却还能在清醒的时候咬着牙自己拔出箭矢救治,硬生生把自己从阎罗殿给拽了回来。他哪里是老天轻易收得走的人?”秦青也是急了,连连说道,几乎不给絮含反驳的机会。
絮含迎着风,始终带着几分怅然如无的微薄笑意。她低头轻声道:“自然,老天是不会轻易罢殿下收走的,依着殿下有仇必报的秉性,他不看着姜应死在自己眼前,是绝不会甘心活这么一遭的。”
营帐之内,霍羲桀睡得不安稳,老是翻来覆去地动着身子,似乎在梦里也难以从那样的惨痛之中抽离出来,实则不是,他委实已经睡了过去,却始终觉得自己睡得不深,摇摇晃晃地走在一个灰败的泥潭里,四面只有式微的光亮隐隐闪动着,微弱地骇人。
他觉得这样阴暗的地方十分安全,却又莫名地讨厌这样的阴暗,正极力地想要走出去,走着走着,那前面的阴暗里却莫名地有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窈窕娉婷,遗世独立,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却觉得她身上的装束很是庄严整肃,像是画像上那些妃子娘娘们常穿戴的朝服的样式,更加隐隐看得到她头上硕大的发髻和累累垂下的珍珠流苏的阴影。
他皱眉,下意识地低沉开口道:“你是谁?”
那身影岿然不动,仿佛正在睥睨着在灰暗里焦头烂额的他,他陡然觉得心烦意乱,不知怎的,那目光竟让他的心有几分微微发痛,就像刀刺一般。霍羲桀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上面并没有刀刃,却为何那分明的痛楚还是一浪接着一浪传过来?
自己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如此痛过了,久到他以为自己不会再痛。
有微弱的光从那声音的头上打下来,在女人脸上留下一道恍惚溟濛的光亮,只照亮了女人的眼睛,那双眼睛极美极媚,本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却美得极其寡淡——甚至淡漠,这股淡漠是从眼睛的深处溢出来的,似是一种无视和挑衅一般。再一抬眼,原本就在前方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不见了,似乎那只是他方才迷茫的幻觉,他的心猛然疼地更加厉害,似乎因为这身影的消失而无端落寞了起来。
他未曾深眠,自然很快就被惊醒,他如往常一样很快翻起身来,不等取出枕头底下的匕首,就对上了絮含那一双慌张的眼睛。
不是这双眼睛。
他怅怅若失地松开絮含,一个人坐在床榻上,静了又静。
“殿下,您做噩梦了。”絮含轻声开口,却不是疑问,反倒是十分笃定的样子。
霍羲桀没有马上吱声,而是回味似的思量了片刻之后,方慢慢道:“不算噩梦。”
絮含略静片刻,方笑道:“殿下这几日一直没有好好歇息过,还是再睡会儿罢。”
霍羲桀脑子里全是方才梦里那个模糊又寡淡的身影,还有那一双淡漠到让他的心阵阵作痛的眼睛,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一遍遍闪过。他晃晃脑袋,想以此来肃清他的神思,可那双眼睛却像是长在了他的记忆里,且愈发清晰起来。
“看来殿下十分留恋方才那个梦,都想入神了呢。”絮含轻笑着打趣,眉眼却始终淡淡的,一如她一贯的神色。
霍羲桀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说:“你先出去罢。”
絮含点点头,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霍羲桀耳边轻声道:“这几日姜应带着手下的人多来挑衅示威,还放暗箭中伤守卫的士卒,阴险卑鄙,行为放肆,实在让人防不胜防。秦青担忧殿下身体安危,不敢让说与殿下让殿下烦忧,妾身却觉得应当让殿下知道,好让殿下您及早拿个主意。”
霍羲桀半撑着自己的身子坐在那里,觉着那条蛊虫又开始在自己的身体里发作了起来,且逐渐放肆起来,他深知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蛊虫正从自己的背部越过肩膀,慢慢迁徙到自己的右臂,所经之处,无不带起一阵挫骨穿肠般的剧痛,惹得他连呼吸起来都是颤抖的。
他微微打了几个寒颤,嘴里的话却始终稳稳当当:“你们都怕我就此死了,是么?”他连说话的时间也没留给絮含,接着道,“不用担心,从我五岁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命硬,阎王爷不会那么轻易要我。”
絮含在霍羲桀身边八年有余,却从未听霍羲桀谈及自己少时的事情,今天不知怎的却被他骤然间提起了,正在思忖着要如何应答,却已经听到了他冷冷淡淡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忽得响起:“你出去罢。”
苏絮含知道,这么多年了,顺从和安静,是她在霍羲桀眼里最大的好处,她也从没有想过自己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处。
她微微一笑,安静地转身,悄然离去。
霍羲桀却没有再睡,那慢慢灼烈的痛搅得他四分五裂,直到全身再被汗水全部浸湿,他微微闷哼了几声,却突然冷漠地笑了起来——那的确是一个张狂而明媚的笑,却看不出半点的柔情,满是漠然和肃杀。
他就这么兀自笑着,慢慢颤抖着朝自己的枕下伸出手去,颤颤巍巍地摸出那一把跟了他二十年的匕首。
霍羲桀忽地止住自己的笑容,反手将匕首狠狠地扎进了自己的右臂之中——他察觉地到,那条让自己挫骨穿肠的蛊虫此时正在那里慢慢蠕动深入着,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纠结,将匕首深深扎了进去,再慢慢翻搅着已经绽开的伤口,想要把那条已经深入筋骨的蛊虫挖出来。
他没有皱眉,只是微微抿住了自己的唇,呼吸也因为疼痛而重了几分,却终究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臂因自己的翻搅而涌出更加汹涌的鲜血,看着那血肉里的白骨上出现的几道醒目的刮痕,再冷漠地看着那条乌黑扭曲的两寸长的蛊虫从自己的身体里脱离出来掉在地上。
那蛊虫离了血,微微扭动了几瞬,很快就没了声息。
他终于停住自己的动作,慢慢把匕首放到已经被血染透的一方被衾之上,叹息一样地扬起头,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睛里有看不清的光线,暗暗的,似是忍耐似是疲累。
当秦青因为担忧霍羲桀而再次踏入营帐之时,霍羲桀已经神色如常地清理完了自己的伤口,正在往杯口大的伤口上上药,最深的地方已然见骨,不敢轻易上药,只能在旁边被切坏的皮肉上慢慢撒上白药,再把纱布一层一层地裹上去。
秦青看着那一地染血的纱布和被衾之上尚未凝结的大片血迹,几乎是立即呆在了当地,久久地不能做出反应。当他看到软绵绵地趴在地上的已经死掉的蛊虫之时,他几乎是暴怒了起来,激愤难忍之下开口便道:“霍羲桀你疯了吗?!”
霍羲桀此时刚刚从方才穿肉剜蛊的痛楚之中抽离出来,整个人免不了有些失神,所以并未对秦青的暴怒做太多的理会,只是带着半分的虚弱气息道:“你轻声些,我有点累。”
秦青听霍羲桀如此声音,一时也是又急又痛,几个大踏步走到霍羲桀床边,连声道:“你以为自己忍痛剜出蛊虫就一定能够脱险么?你这么做,若是有用还罢,若是无用,那岂不是害得你白白受了这么大的苦,流了这样多的血?”
霍羲桀本强撑着提着一口气,此时也终于有了几分力竭,正在包扎的左手不禁意地开始微微发颤,他微微咬唇,轻轻道:“不赌一赌,怎么知道没有用?秦青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要么活,要么就这么死了,我当然要尽力地活。”
秦青看着霍羲桀手臂上的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虽已经足够厚实,上面却依旧有血层层叠叠地渗出来,就像是埋在雪里不曾枯萎的小小的鲜红的花穗子。秦青不忍,试探问道:“你这是......伤了几分?”
霍羲桀微微一愣:“十分。”
伤可见骨,可不是十分么?
秦青见霍羲桀一副气息奄奄却还尤自强撑的模样,一时气恼,凑上去打掉霍羲桀正在包扎的左手,自己坐在床沿上为霍羲桀包扎起来,边缠着纱布边道:“你真是疯了,伤深十分便能见骨,其痛堪比剜心开膛,你自己居然也真能下得去手?”
霍羲桀居然奇异地笑了笑:“一块骨头皮肉而已,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你就这么贸然下刀,也不怕自己直接死了么?”
霍羲桀侧过头去,淡淡道:“这些日子,每痛一次,它每在我的体内作祟一次,我都会记忆下蛊虫在我身体经脉之中穿行的路径和规律。慢慢地,我推算出蛊虫每隔四天就会从我的右臂穿行一次,而那里最方便我入刀下手,也是失血最少最万无一失的地方,我这才放心大胆地挑了今天这个时候下手,你放心,无论何时,我都觉不会贸然行动。”
秦青目瞪口呆,蛊毒发作时的痛楚他虽然没有亲历,这些日子却也听了不少,那是几乎要了人半条命的痛苦和折磨,痛起来让人很不得立即死了才痛快,而霍羲桀竟还能冷静地感受和记忆着蛊虫在自己体内爬行的顺序,还留着十足的头脑来推敲出这里头的规律,想好什么时候下手怎样下手才最安全,在悄无声息地筹备好一切之后才猛然下手,只留给余人一个目瞪口呆的结果,任你感慨叹息也好,瞠目结舌也好,他却已经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秦青在心里重重叹息,嘴里却不由得说道:“你啊......真是心狠。你可有想过,即便你思虑至此周全如此,若是此法根本就没有用,那你岂不白白忙活了一场?”
“若此法无用,那就是我命里该绝于此,那么在我死之前,我也一定要姜应一命抵一命,血债血偿。”没有迟疑的话从霍羲桀嘴里像流水一样淌出来,冽得锥心。
霍羲桀抬眼看了看营帐之外深黑的天色,微微皱起了眉:“还有两个时辰......若是两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再痛,那这次,我就赌赢了。”
秦青麻利地打好最后你一个结,抬头看着霍羲桀道:“你运气一向好,那么多次你都命不该绝,我信这次也一样。”
霍羲桀疲惫到了极点,只是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三分圆满的笑意道:“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秦青点头,秦青拾起那满地的被血染红的纱布和那条两寸长的蛊虫,很快就出了营帐。甫出营帐,却看见苏絮含正直愣愣地站在那门帘便,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里的东西,满眼都是惊诧。
“你也看见了,我早知道他心狠起来让人心里发寒,却不想,他对别人如此,对自己更是如此,”秦青看着自己手上那层层叠叠摞起来的带血的纱布,凑近一点,似乎能闻到那新鲜的血的气息,“分明就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皮肉,他却像普通的布匹木头一样说戳就戳,你没看见,那被衾上面染了好大一片的血,鲜沥沥的,我们这些人上惯了战场也算是杀人如麻,可我见到那一滩血却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更何况那还是他自己的血,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絮含敛着自己微微有些乱了的呼吸,缓缓道:“那......殿下怎么样了?”
秦青道:“他流了这么多血,这些日子又被折磨地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此时已经累得睡了过去,还望老天保佑,他遭了这么大的罪,可要让他平安度过这一劫才好,”他望着那青山连绵的远方,嘴角忽得微微一抽搐,“等他平安度过这一劫,姜应的灭顶之灾也就该来了。”
这一晚,直到次日的阳光如往常般慢慢洒在营帐面前那篇微微荒芜的草地上,秦青和絮含一直守在外面,掰着指头算着慢慢推移着的时辰,直到四个时辰慢慢过去,他们才终于都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多日以来的石头也终于放下,他们知道,老天爷终究还是收不走霍羲桀,还是又放纵了他活下来。
而霍羲桀,他终于难得地睡了一个好觉,中途没有一次醒转,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那个遗世独立的背影,那是那一双让他心里隐隐发痛的淡漠的眼睛,盘旋在他梦境的深处,往往复复,纠纠结结。
当天下午,姜应正在自己的营帐之中打着盹儿,忽得就隐隐听到外面有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慢慢响起,且愈来愈密集频繁,就像夏日里一场突如其来且逐渐成势的滴答的雨似的,活生生地把他从香甜的睡梦中抓了起来。他极不耐烦地挠挠自己的头发,正打算出去一看究竟,就听见有人淅淅索索地朝自己跑过来,□□盘地一样地跪在了自己面前。
“禀.....禀君上,咱们后面的营帐不知怎的突然间着火了,其势甚猛,今天又刮着大风,牵连着火势更加凶猛,现在已经有一多半的大营都已经被点着了!”
姜应一听,九分的睡意顿时都跑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连连叫嚷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让他们道就近的河里打水来救火啊!”
“奇就奇在这了,咱们营帐附近那条河平日里流水潺潺的从来没有断过水,今儿不知怎么着了,那河里的水突然间就只剩了平日里的四分之一,现下已经被挑得快要干涸了,竟像是从上游被断了水源一般。兄弟们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见着火越来越大,却没有水来救火,这......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士兵竟似要哭出来一样,急得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姜应怒不可遏,一脚便踹翻了那个士兵,嘴里呵斥道:“一群废物!好好的河水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就断水源?你们那额头下面的眼睛竟连那铁球弹子也不如,平日里都拿去看什么了?”
士兵慌了神,只能一昧呜呜咽咽地扣头求饶道:“属下该死,属下该死。”
姜应骤然眉头一紧,登时想起一事:“霍明呢?他在哪儿?他那顶营帐也烧着了么?”
“安北侯的营帐已经着火了,可......可看守的人忙着救火,一时也没有看住他.....左右安北侯被铁链锁着,也逃不掉......眼下还是要请君上拿个主意,着火可怎么熄才好啊!再这么烧下去,非要把咱们的营帐斗烧成灰烬不可啊。”
那士兵话才说完,就又见一个满脸黑烟的士兵畏畏缩缩地跑了进来,颤抖道:“禀君上,大事不好了......齐王......齐王殿下带着人杀过来了!”
“霍羲桀?”姜应登时周身颤栗,如即将散架的木偶一般,“你胡说!霍羲桀已然身中蛊毒生不如死,他怎么会在这儿?!”
“属下看得千真万确,那定是齐王无疑啊!他还带着秦青一起杀了过来,此刻已经马上就要到咱们大营门口了,咱们的兄弟们都忙着救火,没有谁能够有精力再去迎战,城门洞开,怕是......怕是齐王就要带着人长驱直入地杀进来了!”
姜应终于瘫坐在长榻上不能动弹了,只有嘴里还咿咿吾吾地自己念叨着旁人听不清的话:“是他.....是他......是他干的,火是他放的,水流也是他派人从上游堵了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