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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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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羲桀醒转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起,渗出流金似的光来,淅淅沥沥地直射入洞中。卫昤安还在睡着,不知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的原故,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紧地皱着,身子也不安地左右攒动起来。据霍羲桀长久察言观色的经历来看,他觉得她很有可能是做了噩梦。

正盘算着要不要上前去叫醒她,昤安却已经惊呼着睁开了眼睛,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不是别的,正是:“阿珩。”

他心里莫名其妙地一拧,那股说不上来的气又压在了自己胸口。

还没等他缓和过来,卫昤安却已经几步上前,径直扑到了自己怀里:“阿珩,怎么办?我梦见司徒启了,他说他恨我,他说他要杀了澈儿,他还要杀光长安的所有人,我该怎么办,阿珩,我该怎么办?”

霍羲桀愣住,身子慢慢变得僵直。

此时,他怀里的卫昤安也似清醒了一般,从这个慢慢僵硬的怀抱里抬起了头,在看到霍羲桀面无表情的脸后猛然地撒开自己的手,直直往后退去。当时卫昤安太过混乱,她只记得自己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差不多把自己这辈子能说的对不起都说完了,却发现自己的脸又悄悄地红了起来。

她一时窘迫羞愧,忙站起来朝外走,边走边说:“我……我出去找点吃的来……”

昤安疾步朝外走去,脑子里依旧是乱哄哄的,脸上那两团红晕却是越烧越热。她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梦里司徒启拿着剑恶狠狠地指着自己,他说是她葬送了大梁江山,所她是比他更奸恶混账之辈,说他就算是在地狱里也不会放过她,他还说他会杀了澈儿来为司徒一家报仇……说着便一剑朝自己刺过来。她一时惊愕,下意识地叫出王珩的名字,一抬头却发现王珩就在一团光晕之中看着自己,那光晕很暖很刺眼,直直地打在王珩的身上,只露出他半张模糊的脸——一张很像很像王珩的脸……她以为王珩终于出现在了她的梦里,便哭着过去抱住他……

可谁知一抬头,阳光氤氲之中,那却赫然是霍羲桀的面孔!

原来自己没有做梦,原来那不是王珩。

她又羞又愧地摇摇头,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霍羲桀。虽说他是个男的,可自己到底还是占了人家的便宜,自己占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便宜,还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的便宜。霍羲桀更不仅仅是个很好看的男人,还是如今的大齐皇帝,是自己只能躲不能惹的男人!她一边走,一边很认真地想着,这好看的男人会不会和好看的女人一样,特别在意自己被别人占便宜?

她恨恨地垂下头,觉得自己可真是个衰人,那么多男人的便宜不占,偏偏占了一个自己最惹不起的。

她摘了些自己认识的无毒的野果子,又顺道再捡了些树枝干草回去,进入山洞之后,发现霍羲桀依旧是安静地坐在原本的位置上,画皮一样精致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活不像个真人该有的脸。

卫昤安心里哑然,果然,好看的男人和好看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被人占了便宜也能这么气定神闲的,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也是,毕竟他以后可以占许多漂亮女人的便宜,许就不在意自己方才占他的便宜了。唉?莫有灵是怎么跟自己说的来着?哦,对,男人都是红烧的大猪肘子,又肥又腻,还油。

昤安点点头,觉得自己想得很有道理,不仅有道理,还有大道理。她略歪歪头,竟低低笑出了声。

卫昤安的笑让一直强作淡定的霍羲桀彻底绷不住了,他咬咬嘴唇,沉声问道:“你笑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昤安看花眼了,她竟觉得霍羲桀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红,不止脸,就连耳朵也红地跟烧过似的。她忙将自己兜在衣服里的果子放在他面前,扯出一个满是“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笑容来,道:“没什么,没什么,这个果子可甜了,你尝尝。”

霍羲桀胸腔里的气积聚地似是要爆发出来一般,可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消下这份气,于是只能一把拿起一个果子,再狠狠地咬下去,咬地嘎嘣嘎嘣响,似乎这样就能顺下自己心里的那口气似的。

昤安看着他吃得一脸认真的样子,只当他是把早上的事全都忘了,便也放心地坐下来,也捡了个果子认真地吃起来。刚吃了小半个下去,就听见霍羲桀问自己:“你刚刚出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她仔细想想复而道:“这里位置偏僻,寻常不会有人踏足,我刚去四处看了看,觉着不像是有人来过的痕迹。只是我看了看,这里四周都有山路,每一条皆是往不同的方向去的,咱们若是要想从这里走出去,只怕要好生费心思来找找出路了。”

霍羲桀略想想,道:“若是秦青回长安找到了救兵,想必是可以在这一两日之内端了姜子期在长安的老巢的。”

昤安听得莫名其妙,觉得他这句话委实有几分奇怪:“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早就知道姜子期在长安的藏身之处了?”

“自打姜子期逃走那日起,我便一直差人暗中调查他的下落。我也是今年夏天才知道他藏在长安的,本以为他会组织势力渗入朝中然后慢慢报复我,却不想他这么蠢,居然干出行刺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霍羲桀的声音里狠厉毕现,缓缓道,“怪我,我若早早就灭了他,也不至于会有昨日之事。”

昤安听到一半,心里已经是了然:“我明白了,你是想在这里等下去,若是秦青真的带兵绞了姜子期的老巢,那姜子期定然会自顾不暇,绝不会再有功夫来找我们的麻烦;若是秦青失败了,那姜子期必定会在这两日内,大肆地派人捉拿我们。”她顿一顿,似是看破一般地望向霍羲桀,“不过我相信,以圣上的高明,绝不会让姜子期有活路可走。”

霍羲桀打量着昤安,口中道:“你很聪明。不错,我早就派了线人潜伏在姜子期那里,只要秦青一放出消息,他们就会里应外合起来,届时姜子期就算插翅也飞不出长安去,只能被押送到刑部大牢里乖乖地等死。”

他的语气很淡,像是在说着一件极其不要紧的事情。可分明是那样淡的语气,却莫名地让人生起了阵阵的寒意,就像是刀锋出鞘之时那森然的声音,一遍遍地直往人心里刮去。昤安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这个男人得以在无数反王中脱颖而出,最后夺得天下的原因。

因为他狠,且藏得很深。他不仅狠,而且还淡,淡地仿佛不在乎任何人任何事。他就像是潜伏在暗夜里的猛兽,双眼赤红而森森地望着每一个敌人,然后在敌人准备安然入睡的时候猛然杀出,杀得人猝不及防,且片甲不留。

这样一个男人,难怪自己会输给他。

她默默片刻,又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起身找回去的路?还是再在这里等几天?”

霍羲桀看着她,眼神晦暗莫测:“再等等,就算秦青已经开始发难,姜子期也未必会马上撤开自己的人手,只怕到处都有他的人正在监视巡逻。我现在还有伤在身,不能硬闯,还是再等两日,待秦青彻底得手,发信号灯给我之后,再做打算。”

昤安点头,知道自己没有反驳的权力,只是低下头去又狠狠咬了一口果子。

两人就这么一直静静地待下去,直到夜幕再次降临,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到了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卫昤安突然发现霍羲桀有点不对劲。他一直将左手挡在自己腹部的伤口之前,嘴唇上的血色越来越淡,到最后几乎几近惨白,人也慢慢开始有些不支起来。昤安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悄悄靠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霍羲桀将头歪向一边,依旧是冷声道:“没事。”

昤安不信,只把目光朝着他的腹部移过去,却见他捂着腹部的手已经是鲜血淋漓,刺目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滴滴滑出,染红了面前的一大片地。她惊呼出声,不自觉地就去挪开了他的手,见那掌下的伤口已经是开裂了许久,现在依旧有新鲜的血水不住地向外留着。她抬头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他看着她无奈答道:“下午。”

“那你怎么不出声啊?”昤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地就慌起来,连带着声音也夹了几分的薄怒和无奈。

霍羲桀停了足足几瞬,这才慢慢道:“说了也没用。”

他说得不错,似乎真的是说了也没用,这里没有药也没有干净的布,往外一步还可能有追兵,如此进退两难之下,说与不说都没有丝毫的分别。

昤安咬咬牙,想着他是为了护着自己才伤成这个了这个样子,心里便更加愧疚。她看着霍羲桀逐渐暗淡下去的眼神,不知为何竟慌了起来:“你……你现在怎么样,还能和我说话吗?”

霍羲桀软软地往石壁上一靠,声音越来越低:“我有点累,想睡一觉……”

他的声音很低很软,全然不似平日里中气十足的样子,再配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一副马上就要不行了的模样。这让卫昤安彻底慌了,她不肯放过他,连声叫道:“唉,唉!你别睡啊,你别睡啊,你跟我说两句话,霍羲桀,你跟我说两句话啊!”

石壁上的人任凭昤安怎么呼唤都毫无反应,似是个不会动弹的假人一般,昤安咬咬牙,干脆伸出手去轻拍他的脸:“霍羲桀?霍羲桀!你醒醒啊,你这时候不能睡啊!霍羲桀?”

没有回应,没有一丝的回应,一股名为害怕的情绪陡然自心口传开,逐渐将昤安淹没其中。

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立刻往洞外跑过去,借着今晚上好的月色,开始在草丛和石壁上来回翻找着可以止血清热的草药。她自小就在林颂身边长大,自然也识得了不少的药材,虽说如今大冬天的不一定会有好用的草药,可霍羲桀人都奄奄一息了,她哪里还管的上什么好用不好用,只能先把药找着了再说。

虽有着清亮的月色,可夜里到底不比白天,看什么东西都格外费劲。卫昤安擦亮眼睛在山洞周围着了一整圈,愣是没找到半颗可用的草药,她心里默叹一声,望着自己眼前那深不见底的山路,把心一横,咬着牙走了上去。

夜里独自走山路是一件顶危险的事情,崎岖的路和山中的野兽还不算什么,此刻更让昤安担心的还是随时可能出现的姜子期手下的追兵。她蹑手蹑脚地屏息而行,生怕自己弄出半点动静,一边走着一边低头找着草药,就这样走了小半个时辰,忽然就听到前面有人的声音传来。

“你说姜大哥就这么火急火燎地回了长安,丢下咱们兄弟几个在这深山当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真是凄惨呦!”

“你啰嗦什么?大哥让我们全力找出霍羲桀,咱们便就仔细着找,哪里那么多废话?大哥赶回长安自是有大哥的道理,咱们多嘴什么?总之大哥说了,霍羲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便不能罢休。”

“嘿嘿嘿是是是,只是啊这山路实在是崎岖难行,也不知霍羲桀到底藏哪儿去了。唉,听说霍羲桀还带了一个绝色美人儿一同跳下了山崖,不知道能不能被咱们一同找到,唉,我在这山中素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开开荤了……我听人说了,那小娘子啊,长得活似个天仙呢!”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还是醒着神罢!前面好像还有地方没找过,咱们再去那边看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就要往霍羲桀藏身的山洞的方向走去,惊得卫昤安出了一身的汗。她躲在一块巨石的背后,脑子里千万的思绪连连转着,看着两人逐渐靠近的身影,她把心一横,低低地学了几声狼叫。

她学得极像,悠长的狼嚎声荡悠悠地弥漫在巨大的山林之中,幽幽不绝,十分渗人,直听地她自己都有几分瑟缩起来。

“哥!你听,是狼嚎声!我的亲娘,这前面该不会是个狼窝吧!”

果然,那两人齐刷刷顿住了脚步,再不敢前行一步。

“哥,狼这种东西可都是成群出现的,夜里正是狼饿得最凶的时候……咱们这么白白送了命可不值得啊!”

“.…..那咱们便回去罢,前面大概是个狼窝。总之今日咱们也找了许久,还是回去歇着罢……”

两人说完,便果然回头走去,没再往昤安这边来。昤安不敢放松,直到寂静的山谷之中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从石头后面钻出来,继续在周围找着草药。

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又是小半个时辰之后,她终于在山路旁找到了两种可以用的草药,还发现了一处溪流。她忙将自己的整个外衣都脱下来,又将衣服全都浸在了溪水之中,等待衣裳被水浸透了,她又赶忙将湿衣服一整个捞起来,抱到手里便头也不回地往回跑。

一路上疾跑而行,又担心会不会有人和野兽突然窜出来,如此极度的紧张之下,她的一颗心几乎都拧成了碎抹布。可是她没有停下来,待到终于跑回霍羲桀所在的山洞之后,她才长舒一口气,整个人跪倒在一边,不住地喘着粗气,低头一看,却见自己的手居然一直在不住地发抖。

片刻后,她重新恢复了冷静,重新生起一团小小的火,对着火将采来的夏枯草和野菊花用簪子捣成碎渣。她看一眼犹在昏迷当中的霍羲桀,一横心一闭眼,慢慢伸出手去解开了他腰间的带子,一面解,心里一面念着“情非得已情非得已,我都是为了救人都是为了救人”。

霍羲桀的衣服很快被她掀开,拉开外裳,揭开夹衣和内衣,就看见了他腰腹见早已破烂的伤口,新鲜的粉肉突兀地外翻着,血虽流的不那么凶了,可依旧在点点地往外渗着。不止如此,昤安还看到了霍羲桀身上的许多处伤疤,长短横行,新旧叠加,一寸寸地横行在他的身上,似是诉说着这个男人曾经的荣耀和厮杀。

许是解衣裳的时候碰到了伤口,霍羲桀在昏迷中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嘴里也痛苦地□□出声。卫昤安不敢再耽搁,忙把自己捣好的草药敷在霍羲桀的伤口上,又撕下自己身上干净的衣服来替他压住伤口,过了一会儿,确定血不再流了之后,才又轻手轻脚地替他重新穿上衣服。

在替霍羲桀拉拢衣服的时候,一个物件却从他的衣服间掉落了出来,昤安无意窥探,只想捡起来替他放回原处,却在看清那掉落的东西之后如遭雷击。

那地上不是别的,而是一枚只有一半的璎珞,借着火光,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的丝线和纹理。那是一枚手指般长短的彩色络子,做工极其精巧玲珑,丝线的颜色也很好看,妃色、茶色、柳黄、青绿、湖蓝的丝线相互串联,还缀有点点的碎玉珠子,只是这般精巧的络子却只剩下了一半,且有些发焦发黑,很像是被火烤过的样子……

这络子打得极其精巧,几乎让人过目不忘,而一模一样的另一半,她曾在王珩那里见到过。

王珩说,这络子是慕容家的嫡长公子慕容琮的爱物,在慕容家被灭门的时候,只剩了一半在慕容琮烧焦的尸体旁,后来几经辗转到了他的手上,而剩下的另一半早已不知所踪……

而如今,这原本不知所踪的另一半,就在自己眼前好端端地摆着,而这络子,竟然从霍羲桀的身边掉了出来。

昤安看着霍羲桀昏睡中的脸,看着他与王珩有五分像的一张脸,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王珩曾对她说过的话又回放般地响在了脑子里。

“.…..舅舅的儿子阿琮,他长得那么好,高鼻俊目的,若是长大了,定然是一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

“阿琮很聪明,那剑使得比我还要好,书背得比我还要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霍羲桀,慕容琮,慕容琮,霍羲桀……这分明是两个不可能有联系的人,怎么会硬生生地被扯到了一起呢?可若霍羲桀不是慕容琮,他为什么会珍藏着这只有一半的络子,为什么会有一张与王珩五分像的容貌?这一切都不是巧合二字可以解释地通的。

昤安强自镇定下来,把络子重新放了回去,之后,她又给霍羲桀的手臂和手掌都上好了药,再把自己浸湿的衣服扯下一小块儿来送至霍羲桀的唇边,然后用力挤下水来,清凉的水沿着霍羲桀干裂的唇角流入他的口中,让他的唇色也亮上了些许。

做完一切之后,她终于虚脱一般地靠在一旁的石壁之上,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她不敢睡觉,那突然被发现的络子也让她睡不着觉,她就这么生熬着,半夜又给霍羲桀喂了好几次的水,直到快天亮了,她才迷迷糊糊地靠在石壁上眯了一小会儿。

一阵迷乱之间,昤安似乎听到身边有驳杂的声音低低响起,她本能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霍羲桀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正直勾勾盯着自己,眼神复杂难辨,谁也看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昤安猛地坐起来,唇边不自觉地就有了三分喜色:“你醒了!”

霍羲桀只是沉着一张脸,指了指一边散落的药材:“这是你采回来的?”

昤安如实道:“嗯,这是野菊花和夏枯草,都有止血消肿的功效。”

霍羲桀抿着唇,又问:“去哪儿采的?”

昤安静默一瞬,只答:“外面。”

霍羲桀微微皱起了眉,声音更加沉了起来:“外面?你不要命了吗?大晚上一个人跑去外面,你知不知道这里是深山?知不知道这里可能会有野兽?知不知道姜子期的人就在外面守着?卫昤安,你不是一向最聪明吗?怎么到这儿又糊涂了?”

卫昤安不明白他此刻的薄怒来源于何处,只是看着他那张和王珩相似的脸再次陷入了沉思,半晌之后才淡淡道:“没事,我有轻重。你是为了救我才伤成这个样子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看着你不管。”

霍羲桀没了声音,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站了足足有快两盏茶的时间,才指着自己腹部的伤口低低道:“我这里的药,你是怎么换上去的。”

卫昤安垂下眼睛,过了半晌才道:“掀开衣服换的,你当时一直流血,我也是情非得已。”

可怜霍羲桀那张老脸,居然又很不争气地红了一红。

卫昤安复而抬起头,眸子死死地扣住霍羲桀的脸,似是在看着一本极其晦涩的书。时间一寸寸地过去,她终于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正视霍羲桀的脸,赫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慕容琮?”

霍羲桀整个人如遭电击,即便是极力克制着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笃定的昤安,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重,手指也开始慢慢僵硬起来。

他从未,从未,从未想过,此生,还会有人对着他叫出这个名字。

慕容琮……他在心里哀哀长叹,真的是好久没有听到了。

他的沉默和犹疑加深了昤安的肯定,她撑着从地上站起来,又问了一遍:“我看到了你身上的络子!你是慕容琮,慕容家的嫡长公子慕容琮,是不是?”

有滚烫而连绵的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连她自己也惊着了一跳。她来不及去擦自己的眼泪,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道:“是不是你?究竟是不是你?”

霍羲桀看着卫昤安眼中翻涌出来的泪水,再听着她一声声唤着慕容琮的名字,只觉得胸腔里沉寂二十余年的悲恸和情感都被一夕之间全勾了回来。那股感觉是迫切而冲动的,将他这么多年尽力塑起的保护壳都一一掰开,像是决堤一般地倾泻出来。

他终于答道:“是,是我。”

卫昤安似脱力一般地垂下脑袋,从前想不通的那些事情终于尽数连成了一片,她似是发泄一般地喃喃道:“真的是你……难怪,难怪你当初不顾一切也要杀了赵伦祁,难怪你当初一直处处紧逼着司徒启,原来你一直都在他们身边,你一直在谋划着要替慕容家报仇雪恨,是吗?”

霍羲桀垂下眼,乌黑如深潭的眼眸里终于有了愤恨和不甘:“从我侥幸逃生的那天起,我的人生便只剩下了报仇雪恨这一件事,”他眼中有颤抖的泪,只是一直不曾落下,“他们毁了我的一切,我便也要他们万劫不复。”

昤安呆呆地看着他,依旧是觉得恍惚:“难怪啊,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奇怪。你知道吗?你和王珩长得很像,尤其是鼻子和眼睛,真的很像,有好几次……包括昨天早上也是,我看着你,迷迷糊糊地真的以为王珩活过来了。原来你们竟然是堂兄弟,难怪你们会这么像。”

霍羲桀看着渗入洞中的日光,只是苦笑:“是啊,我和他是堂兄弟,我们身上有四分之一相同的血……可即便是这样,我还是起兵夺了他的江山,葬了大梁的基业……你说,世事是不是真的很可笑,很可笑?”

昤安哑然,是啊,很可笑,真的很可笑。江山翻覆,天地更改,为了在末世中有一席之地,她操碎了神思熬干了心血,可变来变去,这江山却也还是在他们一家子的手里,这算不算是老天给自己开的最大的玩笑?

她抬眼看他,似是想起了什么:“那日你去成明殿,其实也是想看看澈儿的是吧?他是你的堂侄。”

她这么说着,却觉得心里有些阴阴发寒。澈儿是他的侄子,妧儿同样是他的侄女,而他明明知道王妧是她的亲堂侄,却还是毫不心软地将她远嫁南越。

“是,我的确想要看看他。”他开口,却全然没有提到王妧远嫁的事情。

不知究竟是不在意,还是不忍心。

昤安默默良久,还是惘然笑了:“无论如何,慕容家的人若在天有灵,看见你能好生活在世上,想必也是极其欢喜的。不光他们,就连阿珩……他和我提过你很多次,说了许多你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身上那个只剩一半的络子,他身上也有一个,我就是看着那个络子才认出了你……你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他也应当是很开心的……”她这么自顾自地说着,头却开始有些略微发晕起来,脚下也有些站不住的感觉,她像是受不住力似的,狠狠地像后栽去,却被霍羲桀一把扶住。

迷蒙之中,她看见霍羲桀的脸在自己面前骤然放大,听见他慌张地呼喊自己的名字:“卫昤安,卫昤安?你怎么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想告诉他自己能听见,可喉间却疼地厉害,怎么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来,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似是有一只大手拼命地扯着自己,将自己拽入疲惫的深渊之中。

霍羲桀飞快地抬起手,在她的额前拭了拭温度,随即凛然道:“你发烧了。”

发烧了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迷迷糊糊地忙了一整夜,一醒来又是一番盘问,此刻早已没了精神。她终于在挣扎之中松开了自己的最后一点神识,整个人靠在霍羲桀的怀中陷入了深深的昏睡,再也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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