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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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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河西玉门关传来消息,姜子期率四万突厥军队起兵攻城,守城将士率军苦苦迎战,在突厥军队不分昼夜的攻势之下,两日后渐有颓势,尚侃闻讯昼夜单骑北上,前往玉门关共迎戎敌。

消息很快在长安传开,而比戎军突袭更为让人绝望的是,咸阳那边由始至终没有传来任何有关霍羲桀苏醒的消息。安静了一年有余的长安城再次陷入了人人自危的窘境当中,百姓们纷纷揣测这个仅仅建国一年有余的王朝最终的命运,叹息霍羲桀戎马一生御敌无数,却在此时只能躺在咸阳冰冷的王帐当中,不省人事。

比长安城更加惶恐浮躁的,是未央宫,除了称病不出亦不见客的昤安以外,人人的脸上都是日渐浓郁的愁容。桃花在此时也慢慢有了凋零的迹象,满天的落红如同扬扬的飞雪,蔚为奇观,未央宫众人的心也慢慢在凋零的桃花当中,一寸寸枯萎了下来。

是夜,兰因正在自己的寝殿里浣手梳发,因着霍羲桀的伤情和突厥军队的乍然入侵,她也是一连几日未得好眠,眼圈之下的乌青极为明显,即使已经施了厚厚的粉黛也难以完全遮住。她用洒了桃花汁子的水慢慢敷着自己有些微肿的脸,却突然感到自己身后有一阵凉风刮过,她诧异回头,却见自己的父亲孟寒林正直愣愣地立在自己身后,眼神阴沉不定。

她被唬了一跳,忙道:“爹爹,您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也不差人通禀一声。”

孟寒林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小声些,此番我是私自进宫,于礼法不合,当心人多嘴杂!’

兰因会意,忙对在一旁侍候的方嬷嬷使了个眼色。方嬷嬷乖觉地出去守在了寝殿门口,只余父女二人单独相对。

孟寒林见方嬷嬷走了,方凑近兰因窃窃道:“女儿,姜子期率突厥军队攻打玉门关之事你可听说了?”

兰因不免叹道:“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怕是个聋子给该知道了,更何况我呢。”

孟寒林又回身看一看门外的动静,才又用了更低的声音道:“此事怕是不好啊……”他长叹一声,“姜子期率领突厥人马在玉门关同大齐军队打了整整三天了,我本以为河西的军队素来训练有素可敌百万雄兵,可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打仗了生疏了,此番河西军队竟远远不如从前,打了没多久就颓势竟显。今儿尚侃已经回河西了,他是边境战场上的老手,最会对付突厥人,可如今即使是他也没能挽回败局,我们的人马节节败退,只怕他们不就就能攻破玉门关直往敦煌郡去了!”

玉制的梳子从兰因手中悄然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这怎么会呢?您不是向来都说河西的军队是圣上一手调教出来的,一向是最最厉害的吗?如今连尚侃都去迎敌了,怎么还会输呢?”

“女儿,今时不同往日,只怕风向要变了!依着我这么些年的经验,玉门关的军队一向是最骁勇之辈,若是他们都不敌突厥人的铁骑,那敦煌、酒泉、张掖等地只怕更加不堪一击,到那时候,长安就岌岌可危了。”他逼近兰因,苦口婆心地解释道,“爹爹我在咸阳待了这么些天,圣上的病情是一点没有起色,算上今日,他已经昏迷了五日有余了,我看着太医的语气和徐一公公的脸色……只怕是不好了啊……一旦圣上真有个什么意外,咱们可要为以后做好打算啊。”

兰因不明就里,一颗心却突突地跳地厉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好打算?”

孟寒林有些焦急,眼中的狠厉却分毫毕现:“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圣上一直昏迷不醒,河西的军队有节节败退,那么改朝换代可就是一夕之间的事情!咱们是大齐的臣子,若是明日大齐朝毁于一旦,你觉得姜子期和突厥人会给咱们好果子吃吗?”

兰因依旧是懵懵懂懂:“您的意思是……”

“做好万全的准备,若是圣上能够醒来,河西之军队能够抵御突厥那在然是最好,如若不能……”孟寒林眸中一暗,“你记住,如若姜子期的人真的打到了长安,你万万不可抵抗焦躁,一定要静观其变,如若必要,还可以效仿怀后禅位于他,如此就可保我们一家的荣华富贵。”

“爹爹你疯了!”兰因不由得惊呼出口,“如今圣上还在昏迷当中,是死是活还是未知之数,河西的军队也还在和突厥人打着,胜负未知,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孟寒林连连摇头:“闺女,朝堂上的事比那天上的云彩还要善变,你就说咱们的圣上吧,一年多以前还被怀后围困在蜀郡之中,差点一把火被烧死,如今却能正位天下登基称帝,谁敢说明儿又是什么气候?我们今日显赫尊贵,明日说不定就成了阶下之囚,你只看怀后便是最好的例子!世间之事瞬息万变,咱们不能不防着啊,不管圣上是死是活,咱们都要做好两手准备才能保得万全!”

“可……咱们这么做……若是圣上最后醒来发现了,那咱们不是难逃一死了吗?”兰因戚戚道。

“你放心,除非到了最后的关头,否则你就一直按兵不动。若是姜子期到最后真的打到长安来了,你就提前拟定好禅位的诏书,等爹爹给你信号之后,你再以大齐皇后的身份出面宣读。你放心,一切都有爹爹在前头抵着,万事都不会累及你。如今河西正在打仗,未免日后难做人,我这就称病在长安养病,不上战场也不颁军令,是死是活都交给尚侃吴渊他们去忙活,这样无论最后谁是赢家我们都能落着好处,也没有谁能指责咱们一句不是。”

孟兰因的心几乎已经跳到了嗓子眼,她的指尖全是腻腻的汗珠,只踌躇道:“爹爹,圣上是我的夫君,对您也有大恩……咱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孟寒林一把扣住兰因的手臂,几乎是用了威逼的架势:“孩子,爹爹不会害你,更不会害咱们孟家!圣上是你的夫君,也的确对我们孟家不错,可若明儿他一蹬腿去了,谁还管洪水滔天?到那时能自保的只有我们自己啊!你爹爹当年在霍明和赵伦祁之间运筹帷幄几番生死,好不容易才谋得了今日的荣华,可不能因为一时的意气毁于一旦!”他见孟兰因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便微微缓和了语气,“皇帝谁都可以做!王珩、霍羲桀,他们谁生来就是皇帝了?既然他们可以,那姜子期也未必不可以,更何况他身后还是突厥的虎狼之师……咱们千万不能不为腐儒们那套忠君爱国的昏礼而把自己套进去啊!唯有按我说的做,那无论赢家是圣上还是姜子期,咱们孟家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兰因沉吟半晌,又反复纠结一番,最终还是点头道:“好吧,我依着爹爹就是……不过爹爹你要答应我,一旦圣上醒了过来,那一切的计划都得马上终止,圣上是个狠厉之人……他若是醒来知道了我们今日的筹谋,那只怕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孟寒林满意颔首,又再三嘱咐道:“放心,爹爹又分寸,你只按照爹爹的嘱咐行事就好。记住,今夜我们的谈话天知地知,绝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传了出去,咱们也是人头不保!”

兰因应和下来,又与孟寒林密密筹谋一番,父女二人方才秘密分开。

次日,河西传来消息,玉门关告破,突厥大军兵分两路,一路攻向敦煌郡,一路直打张掖和酒泉,用兵迅猛,频出奇招,如火如荼。河西诸将被打得猝不及防,纷纷抓耳挠腮,此时咸阳的吴渊也终于北上共同退敌,唯有照管河西的孟寒林却突患恶疾卧病于长安,整日不下病榻气息奄奄,于是河西之大局,便全然地压在了尚侃和吴渊的身上。

秦青把这一消息用飞鸽传书传给霍羲桀时,他只是微微地抿抿嘴角,转而将信纸递予卫昤安:“你看看。”

昤安迟疑了半晌才接过霍羲桀递来的纸条,看完了以后不觉心慌意乱:“孟寒林……太傅他竟然这个时候称病?”

霍羲桀拿回信纸,将它置于烛台上慢慢烧了:“从前在河西,赵伦祁还未倒台的时候,孟寒林便在我养父和赵伦祁之间左右逢源,我总是怀疑他不是什么忠君之辈,因此想借着这个机会试他一试,果然,才这么一回儿功夫,他就露出了马脚。”

卫昤安沉默在那里,不知如何回应是好。霍羲桀的城府之深已然不可窥伺,他布下了如此大的局,先是对姜子期放虎归山,而后又苦心策划了中箭昏迷的局面,再安排河西的军队一步步后退诱敌,将姜子期和突厥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就似在扯着提线木偶一般。任凭前线厮杀地如何惨烈迫切,任凭姜子期正如何地洋洋得意,任凭天下之人如何地担忧怨怼,他却始终牢牢把控着全局,大隐隐于市,将天下都算在自己的一颗七窍玲珑心中。

她沉吟半晌,方道:“既然圣上您一直对孟寒林有所怀疑,那为何要予他高位?还要立她的女儿做皇后?”

这话虽问得极是合理,可却莫名地有几分哀怨的意味在里面,她刚觉得自己这么问有些不妥,霍羲桀已经答道:“孟寒林虽势利虚荣,可倒也不算是大奸大恶之辈,而且,他也诚然是有几分将才,河西有不少的军队都十分信从于他。他这样的人,若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顺着毛捋更为妥当。”他的目光在烛火之间变得极为幽微不定,好似在塘中忽显忽匿的池鱼,“有的人,能招安归顺固然是好,可若是个喂不熟的……”他没有再说,只是盯着那愈发飘忽的烛火,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卫昤安在这一瞬陡然醒悟,果然,争斗、猜忌、试探、制衡……无论是大梁还是大齐,无论皇位上坐的人是王珩还是霍羲桀,无论朝堂上站着的人是司徒启还是孟寒林,这都是金顶上永远不变的规则。

她垂眸,不知是哀叹还是惘然。

霍羲桀把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底:“怎么了?觉得我机关算尽,还表里不一,实在是面目可憎是吗?”

昤安却是笑了,半晌后又微叹道,“只要站在这里,只要跻身于金顶之巅,争斗就永远不会停止,要受万民敬仰揽天下入怀,便必须要有这样的心思和本事,您是这样,王珩是这样,我也是这样。这个道理,臣妇在很久之前便已然顿悟了。”久远的记忆顿时全数涌入脑中,她不由得继续叹息道,“为君之道便是如此,不由愿不愿,只看要不要。”

霍羲桀在烛光里看着她,看得很仔细:“是啊,位置坐得越高,就越发生死不由己,登高跌重,只会摔地一次比一次惨。”

昤安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啊,身不由己,生死也不由己,说到底,这世间谁都只是在尽力活着罢了。”她收住话,对霍羲桀屈膝道,“臣妇不打扰您了,天色已完,您早些歇息罢。”

才走了一半,又听霍羲桀在她身后忽而道:“卫昤安,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惊诧回首:“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王珩,后悔进了长安,后悔入了这样一个再也走不出的死局。”他依旧是眸色淡淡,只一直盯住昤安不放。

昤安呆呆望着他,眼底的泪意和酸楚一泛而过:“若日日都去惦记后悔这两个字,那便真的是作茧自缚,也太轻贱自己了……更何况世间的许多事,没有后路,也没有答案,我不愿去想。”

霍羲桀没有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她再次行礼转身,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是啊,没有后路,没有答案,正如他们之间,也一样没有后路,没有答案。

他仓促地低头,慢慢拨着被烧为灰烬的信纸,眼里怅惘如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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