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69
太阳将将升起,熬了一宿的京兆府众人未及阖一阖眼,蓦地,忽见一堆男女老幼汹涌而来,抓住鸣冤鼓捶,把一方冤鼓敲得震震响。
接着,便是惊天动地嚎哭。
秦府尹额角直跳,再一观两位副手也没好去哪里,都紧皱眉头,乌青着眼底。
“下官瞧瞧去。”蒋少尹暗叹一口气,主动请缨。腹诽着,三爷当真是不留他们一口气儿喘,一大早的,闹哪样呢。
外头领头敲鼓的,是几位年长老者,几位老者之后有一对夫妻,他俩并一堆男女老幼呈半月状围拢,汹涌地拱卫着敲鼓的几人。
那对夫妻,蒋少尹一点不认得。但若敏思在场,一眼就知道,正乃西郊马场山后村子里周长宁父母。
六婶眼尖瞅见蒋少尹领着一班差役出来,忙拉了拉男人。
周家大哥见状一跨三步,护住击鼓老人,他身后一众亦随着他汹涌合拢。
见了蒋少尹,瞅见他一身少尹袍服,众人忙哭天喊地的跪下,口喊冤枉。
蒋少尹平直了背脊上前,忍着困乏,高声问:“诸位有何冤屈,状告何人?可知道,若无天大冤罪,这鸣冤鼓非儿戏胡敲!”敲响了,就得立即升堂,蒋少尹咽下一口哈欠,“若敢诬告、胡诌,非重大□□,你们都难逃干系,俱要连坐挨板子。”
跪着众人众口一词,“大人呐,确乃天大冤枉!”
蒋少尹转身回去,命左右带众人进内,准备升堂。他疾步回后堂绞了帕子,净了净脸。
蒋少尹请着秦府尹和唐少尹于堂后坐听,仅凭方才阵势,他料定此事非同小可。若非他能决断,自该与秦府尹两位商议再作计定。
他出去升堂,握住惊堂木重重一拍,问着状告何人。
周家大哥护住老人,跪在当前,“大人,我们状告前军督府参领、就是前军将军府的刘家大郎!”
周家大哥说得明白,蒋少尹听得也清楚。蒋少尹倒抽一口凉气,又问:“状告何事?”
周家大哥递上早早备好的诉状。
蒋少尹匆匆览过,越看越心惊。他忙拿着诉状到堂后,交给秦府尹,“府尹啊,他们要告刘家。”
秦府尹仔细阅过诉状,而后扫了眼蒋少尹。他自然知,蒋少尹从外官升任京兆府走的刘家门路。外头要状告刘家,他如此惊慌,乃是情理中。
再者,刘家背后是谁?莫说蒋少尹,便是他亦惊心难定。
蒋少尹默默不言,等着秦府尹决断。他把一张脸绷得极为肃穆,没谁能知,他早已改换门庭,如今只在王府三爷一条船上。
王府大爷在绿衡苑养的那三个外室,是他同乡,若非他禀了三爷,没谁能查到她们嫡亲姐妹一事。她们自小就让夔阳一富商收养调.教,琴棋歌舞无一不精,早被富商转手送了达官贵人。兜兜转转才落在武阳知府和前军一副将手上,又是因缘巧合,才俱被送去了王府大爷身边。
蒋少尹已彻底开罪王府大爷,且在得知三爷的人救下了他母亲后,他发过誓,生死都随王府三爷差遣。
如今他一腔性命,是全绑在了三爷绳上。
秦府尹道:“去郊县拿住办事官员,请过来问话,先查查此事实情。”
秦府尹重咬着‘请’字。沉默半晌的唐少尹忽然道:“那地儿,刘家温泉庄子都盖毕了。”
蒋少尹附和,“去岁除夕流民一事,打柳镇经过时,下官也见过。”
秦府尹各瞧他二人一眼,“二位高见?”
唐少尹缓道:“下官以为两手并备,既去郊县拿人问话,也请魏相示下。”
他虽不紧不慢,但落在秦府尹和蒋少尹眼中,却瞧出了他急切。素来,唐少尹是块黄油馍,从不揽事在身,眼下促着上禀魏相……秦府尹和蒋少尹将狐疑暗藏眸底,皆颔首。
这头,蒋少尹暂且退堂。从京兆府飞奔出城的快马,疾驰在奔往郊县柳镇的路上。另一头,秦府尹则带着连夜审问的口供及状告刘家——强占民地,盖温泉庄子的诉状,直奔魏相府。
魏辚压下状告刘家的诉状,略略上火地翻着几份口供,视线射向秦府尹,“没线索。着你们京兆府连夜审问,你竟告诉我,仍没线索?”
秦府尹强撑着眼皮,“时间紧迫,的确如此。”
魏辚目色凌厉,“你让本相也拿你这话,去奏禀王爷?”
“相爷,你在给下官些时日。那赌坊查抄得急切,话事庄头定还在城内。”秦府尹也心急,“不然,相爷就算上禀王爷贬撤下官,问了下官之罪,任换了谁坐在下官位置上,一时半会,都拿不来人。”
魏辚猛啜一口茶。
秦府尹顶着压力道:“还请相爷在王爷跟前,替下官多周旋些时日。”
魏辚用手掌按住那几份口供,“最多五日。五日后,若仍无线索王爷要办你,本相也难保你。”这事事关西京陈氏和障林巫人,连曾二郎……即使三郎先一步动手,狠抽了曾二郎一顿,把人教训得凄惨,王爷未动杖,但到底让曾二郎跪在议事厅前一二个时辰,其震怒,可想而知。
魏辚让秦府尹回去,加紧查办。
秦府尹站立原地,“相爷,状告刘家大郎一事……”
魏辚看过那份诉状,皱眉道,“刘将军尚在金江驻地,此事可大可小,本相去奏禀王爷,请王爷示下。”
魏辚面上不显,待等秦府尹离开后,立刻折起几份口供和状告刘家大郎的诉状,着人套车,速去王府政事阁。
秋水院里。敏思一早起来便听闻,常武院大爷被王爷罚跪在章华院整整一夜,如今又传唤去了政事阁。
敏思端着一叠子水晶枣糕,沿着东跨院游廊,行至赵寰内书房。里头赵笙正回禀着事,她于外头站了站。
难得,三爷今儿窝在秋水院内,没有出门。
赵笙禀完事出来,逢上敏思,笑道:“有我的么?”
敏思轻瞪他,“自个儿去厨下,严嬷嬷能亏了你?”
赵笙身上有差事,且应过敏思,答应遣个得力之人去翡翠家中一趟,他未多停留,揶揄道:“是要去厨下一趟,日日连轴转我,腿都断了。”
知他故作此说,敏思半分不同情,补了句,“真真跑断了才好。”
“没良心的。”赵笙怨叹。
敏思细细打量过他一圈,忽而也笑了,“不若等明儿,我请严嬷嬷给你吊一盅十全大补汤?”
赵笙猛地打住,不敢再和敏思闲扯下去,“我辛苦不辛苦都乃本分,主子辛苦才是真真的。那汤你吊给三爷,我无福消受。”说罢,赵笙抬步就走。开玩笑,但想起敏思从前吊的十全大补汤,他喝过一次,流了他一刻钟的鼻血,险些补得命都没了。
敏思杏眸敛笑,移步入书房。
“三爷。”她微福了福身,奉上那碟子水晶枣糕。
“过来研墨。”她与赵笙的交谈一字不漏落在了赵寰耳中,忆起她曾吊的那盅十全补汤,赵寰亦心有余悸。
敏思忙搁下水晶枣糕,于旁侧侍墨。
赵寰难得有心思临帖,游刃有余书过几幅章草,停下道:“递个话,让松眠出常武院见我。”
敏思研墨动作倏顿,心中大喜,忙福身谢道:“奴婢替松眠姐,谢过三爷。”
赵寰不以为意,下笔如龙似蛇,忽然变章草作今草,书得磅礴狂劲,“她的事,自有她谢。你多礼作甚么。”
书完,他把紫毫放到敏思手中,“写几篇,我瞧瞧。”
敏思微握住笔骨,“奴婢哪写得好。”
赵寰亲自替她铺换了宣纸。
敏思推辞不得,权且写了一张。只见极规整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笔势柔中生韧,立立端然。
“当真字如其人。”赵寰评过一句,便细细收好此字,打算等墨干透,着人裱放在书房内。
“奴婢怠惰已久,让三爷见笑了。”敏思既欣赏她家三爷磅礴狂劲的草书,也欣赏她家三爷岩岩飘逸的行书,对自个儿写的,总觉笔意难抵。
“太妃都夸你字好,就你自己不自知。”
赵寰搁笔,遣了她去递话松眠。
*
常武院主楼,小刘氏正斜歪榻上,由了贴身丫头伺候着细染丹蔻。松眠则侧跪在旁,轻重适宜地为她捶按小腿。
小刘氏轻睨她,忽然一瞬抬手。
松眠眼帘微颤。
“贱人。”小刘氏骂过一声,忍了又忍,到底太妃赐来的,不好掴脸。
小刘氏缓缓放下手,踢开松眠,着人拉了松眠到金绣牡丹屏风外,使婆子嬷嬷用细条子狠抽。
约莫二三十下后,她才淡淡叫停。
“会伺候么?”
小刘氏声音微冷,松眠忍着身上细疼,急忙应道,“会,夫人息怒,奴婢会伺候。”
“过来。”
几个押住松眠的婆子嬷嬷松手,眼神催促着松眠进去。
昨儿闹得厉害,哭得也厉害,小刘氏热敷了一早上的双眸,仍有些涩涩红红。自昨儿打刘家回王府,她憋着一肚子气就没散过。
先是让蒋嬷嬷陪去扶云阁,被她姑母好生一顿斥,当了下人,指着骂她胡闹。回到院里,又得知赵辙命人开了库房,别它东西没挑,尽挑了女人使的衣料、头面,是打量她回了娘家,毫无顾忌。他以为不许底下人告她,她就没了心腹,瞎了耳目?
小刘氏即使再傻,也知那绿衡苑中,定有蹊跷。
滔天愤怒让她失去理智,管顾不得甚么父亲叮嘱、利害得失,带着人就匆匆去了绿衡苑。
小刘氏挑起松眠下颌,染得彤艳的丹蔻抚上松眠面颊,“好嫩滑一张脸,怪不得叫大爷喜欢。”不去绿衡苑她不知,去过了倒真教她开眼。嫡亲三姐妹,个个养得水葱娇嫩,一如眼前松眠。
小刘氏很想掴烂松眠俏脸。
眸中狠毒,一闪而过。
她丢开松眠下颌。
松眠浑身颤抖,忍着端跪了身子,细细地,重新为小刘氏轻捶小腿。
“有骨气。”小刘氏道,“不亏章慈院出来的,挨了打都能半声不吭。”
松眠不敢应声。
“你大可回章慈院,让太妃替你撑腰。”小刘氏又道。
松眠忙回话:“奴婢已是常武院之人,奴婢不敢。”
小刘氏瞧她有些知趣,道:“本夫人给你配个小厮吧。”
松眠倏地抬首,逼回眸中眼泪,跪着退后稍许,俯身一叩,“夫人饶了奴婢吧。”
“别给脸不要脸。”小刘氏坐起身子,命人左右叉着松眠近前。
松眠吓得眼睫颤抖,盈了满眶的泪水滚下。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好啊,好得很。”小刘氏忍了再忍,想起赵辙罚跪章华院整夜,又被召去政事阁,还不知情形如何,终是存了一分理智,消了掌掴松眠的心思。
“只可惜,你这眼泪对错了人。本夫人最厌狐媚下贱样!”小刘氏怒不可遏,“拖出去,仔细教训。”
婆子嬷嬷们领命,忙叉着松眠去外面再打。
然也就在这时,主楼外面响起阵阵惊呼并一阵纷杂混乱的脚步声。
“不好了!夫人,王爷动了重杖,大爷他……!”一个丫鬟急急入内。
‘重杖’二字乍入小刘氏耳朵,令她惊弹下榻,匆匆朝外行,“怎么了?……快快!请大夫去,请谢圣手去!”
赵辙腰以下至臀.腿尽着了血迹,趴在板架上,是由赵吉手下两个精甲抬回的常武院。
常武院下人俱围拢上前,稳稳接过板架,忙慌往主楼内抬。
小刘氏大惊失色,若非贴身丫鬟扶着,已是昏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