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82
敏思脚步微滞,快上两步,又滞滞停下。
理智上,她应该见礼,接过赵寰手中伞,替他撑着。但此刻风声雨声里,她只觉双腿骤失力气,双脚被钉在原地。
赵寰手中风灯已灭,沉沉瞳光掩在糅杂了雨丝的黑夜,教人无法轻易分辨,他瞳中的风浪滔天。
咯噔一声。敏思心上轻响。
他是瞧见了,她和二爷……
敏思微抬眸光,直直地,让自个儿眸光穿过风雨,撞进男人双瞳。
她轻握伞骨的手,略略蕴力,握得紧了些。片刻,又松下来。
从那个还回给常棣院的雪貂软绒手炉,她知,三爷不喜她和常棣院多来往,但她和二爷之间,并无逾矩之处。
风雨仍未歇,风灯内的小小火苗,似已至毫末。
黑夜将二人愈掩愈深。
敏思面上无半丝往昔的婉婉笑容,只稳稳迈步,走过去,抬起沾了雨珠的纤手,轻轻握住赵寰手中伞。
她平静道:“三爷。风雨盛了,回去吧。”
赵寰手上同样沾着雨珠。但握住伞骨的手,分毫未松。
“奴婢替您撑——”
“无须。”
带着风雨般清冷的沉沉话声,一落下,那触握伞骨的纤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敏思感觉到,脸庞上似有湿润滑下。却幸好,幸好,只是斜斜飞来的雨丝儿。
她收回手,握回权且移去了另一边手中的风灯。
“给我。”清冷的话音,不再冷沉,浅浅轻轻仍不容置疑。
敏思微垂下视线,只紧握风灯,无声,无有动作。
微末光芒映出那湿透的襦裙,也稍稍映出了她眼下狼狈。赵寰松缓下神色,暗叹了息,将手中伞高移过去,替她挡着风雨。
他从敏思手上取过那盏将熄的风灯。
“走吧。”已涌至口中的解释,悉数被咽下,唯余浅浅淡淡,于事无补的苍白二字。赵寰终是忍住了,拥她入怀的冲动。
*
一路沉默,一前一后回至秋水院……敏思借身子不适,未跟上前,告了假,回了自己房内。
赵寰挥退众人,吩咐玉髓,“让厨下熬一碗姜汤,给你敏思姐送去。要看着她喝了。”
“是。”
玉髓忙应下。她与翡翠相视一眼,全不知出了何事。三爷从中军大营回来,敏思姐合该欢喜才对。怎的,倒是三爷怒色满面的,连伞都未撑一把,冒着风雨便先回来了……
换过衣裳,不见敏思姐,忙又让她取来伞,匆匆出去。
再来,便成了才刚见着的那番模样。
玉髓催厨下赶着熬了两碗姜汤,一碗由翡翠送去三爷寝屋,一碗由她端着,送去了敏思姐房内。
待看着敏思姐喝过,她才微一口气。
玉髓话至嘴边,想问却不敢问。
敏思换过一身宽松衣裙,散下乌黑墨发,用毛巾轻拭了拭,看向玉髓:“还有吩咐?”
玉髓忙道:“没、没了。”
“那你……”
“敏思姐……”
两道轻声同时响起。
“你说。”敏思顺了顺青丝,将其全个拢至脑后。
玉髓微摆手,“没事,没事。敏思姐你早些歇着。”话罢,她收拾了姜汤碗,即出去。还替敏思掩上了房门。
呼。
玉髓一走,敏思瞬时卸下伪装。于妆台前坐下,眼帘低垂,握住刻花桃木梳,默坐了半晌,才轻轻动作,一梳梳的梳顺墨发。
她辨不明心中是个甚么滋味儿。
只知自己眼眶内蓄了泪,仍死死收着,不肯落下。
强逼着囫囵睡了阵,挨来挨去,许久,许久,方挨到天明。
点点明光映亮窗户。
她起身盥洗。待收拾妥了自个儿,启开房门,同玉髓、翡翠一道向赵寰寝院去。但在穿过寝院与后院相连的那道月门时,她脚下一定,只吩咐玉髓二人过去,细心伺候……她去到厨下,借着盯看膳食,仍有些不愿面对的避着赵寰。
知她避他,赵寰未曾说甚,也未遣玉髓去唤她。只瞧了眼桌上摆好的朝食,略略沉眸。
一夜密密风雨,吹落得残红摇曳。天上仍不见空明,不一会,阴云便盖住了晨起那点子明光,让人觉出了冷寒。
敏思轻打一个颤,握住底下人端来的一盏腾腾热茶,稍吹了吹,饮下半盏后,似才镇住心底的那份发慌。
待她避之不过,略略整过形容,从厨下过去时,才知,赵寰草草用过朝食已然出了秋水院,回中军大营去了。
片刻功夫,密密细细的雨丝儿,坠坠斜飞。将天地都勾勒成,一副凄清冷淡的模样。赶走了独属于春的,那股子生发蓬勃。
几声鶗鴂,惊断了敏思思绪。她微凝视线向秋水院盛出的那隅天空,轻望了望。而她不知的是,春雷滚滚,与她的,将是比昨夜更难堪、更棘手的境地……昨夜分别,险成永别。
回揣了春寒的密雨,如一盆使人参悟禅机的冷水,醍醐灌顶,稍稍冲刷淡了,王府上下、内内外外一众下人心中的那阵,直等二爷大婚日一到,便会分得赏钱的热情。
连带各处及常棣院中飘飞的红绸,都被阴阴密雨,减去三分颜色。
松眠念起昨夜遇上敏思时,她那心绪不佳、襦裙湿.透的样子,当时不觉,回去后却觉出了味儿。敏思该遇上了甚么事,才至于素来心境明快的她那般……
松眠念得紧。等侍奉太妃起身了,得了闲,便向吴嬷嬷告了一阵儿假,步子急切地朝秋水院去。
到秋水院才知,敏思被王妃召去了章华院。
松眠和翡翠话过几声,本是回章慈院的步子微顿,思量片刻,即改道章华院。
“松眠姐!!”远远地,将到章华院门口,就见一小丫鬟又急又招手的唤住她,低压着声儿,“快快走一趟秋水院,敏思姐冒犯了王爷,王爷要赐敏思姐死……快找三爷来!”
小丫鬟眼里吧嗒掉下眼泪,又慌忙抹去。敏思姐曾告诉过她,在王府,明着他人面儿掉眼泪,是犯忌。
“什么?!”松眠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消息。
她朝今个显得异常肃静压抑的章华院大门里头,投去一眼,忙问:“因何?”
小丫头抹了泪又掉,掉了又抹,“似乎是二爷有意纳敏思姐为妾室,王爷允了,敏思姐却不愿。敏思姐求王爷收回成命,王爷雷霆下,便要赐死敏思姐。还……”
“还是王妃从旁求情,王爷才宽限了一炷香。可、可若敏思姐仍不从命,便——”
毋须小丫鬟赘言,松眠知,便只一条路,死路!
小丫鬟又道:“我知松眠姐你和敏思姐要好,求你快快走一趟秋水院吧!王爷有命,凡章华院内所有的仆婢下人,敢有违命,出章华院通风报信的一律杖毙,我、我——”
松眠瞳孔猛缩,来不及宽慰一声小丫鬟与小丫鬟多言半句,转身离开。脚下生风,直奔秋水院。
她拉住翡翠和玉髓,三两下言明敏思境况,让立刻着人,快马去追了三爷回来。又忙回转章慈院,将此事告知吴嬷嬷,设法请太妃出面。
小丫鬟说,王爷只给了一炷香……
春雷滚滚,风雨密密……
怎来得及!
若无法拖延时辰,等三爷回来,恐怕,敏思已然没命。
章华院内。敏思跪在庭中,从阴沉天幕飞坠下的雨线,打落在她身上。挽起的青丝乌发、一身衣裙,无不尽显着……比起昨夜,令人更甚的狼狈。
门廊里,一张墨漆宽长凳上摆着一尊小香炉,炉中立了一根檀香。由蒲嬷嬷领了下人看着。
本该蕴散出教人心神安定的檀香,本是极好,该白烟如雾、轻直而上的烟色,让雨幕隔阻了,让冷凉的风吹绕散了。只一点灼热火星,被吹燃的飞快。
那火星犹似灼灼地戳进了敏思眼眸,炙得秋水杏眸,一片干涩。她一瞬不动地盯着,在最后一点火星吞噬尽香柱,唯余下灰烬,她身子微颤,轻合上了眼。
蒲嬷嬷不忍地使着下人,带了敏思进屋。
王爷不许任何人到秋水院通风报信,王妃没法子,她是更没法子。只来得及对心念着敏思好,同样得了王妃厚恩,得以读书习字的那小丫头,使她到外院门上去,盼着她机灵些,也愿各路神佛怜着敏思,好教秋水院得了消息,三爷赶来……
蒲嬷嬷暗叹。
秋水院得知了又如何,三爷赶来又如何,全不及眼下香尽。王妃替敏思求来的最后宽限到了。
为三爷妾也罢,为常棣院的妾也罢,终归都是妾。于敏思而言,于王府内众多下人,甚而一般平头百姓,已算得一条通天之路了。王府不似别处,不似任何勋贵世家,这里乃赵地的天。
扶云阁刘妃、立雪堂庄妃、那位才走不久的李姨娘,哪个家世差了?除去王妃外,侍奉王爷左右的,谁又能不算‘妾’?
蒲嬷嬷不明敏思究竟如何想的。竟然宁肯死,都不松口。
这般倔强执拗的性子,委实是祸非福。
次间里,赵明德难得没紧着去政事阁,搁下了公务,握一卷闲书在手,随随意意的翻着。只前提是,忽略他那紧肃面色和愈发皱紧的眉峰。
室中无有风雨,但压抑之感,却比外头阴沉沉的天幕,使人更难喘息。
敏思被押着跪下。
她瞧见,王爷跟前还跪有一人,是来章华院请安,已来了好一阵的二爷。
“如何?”赵明德面色仍旧肃冷,问得清淡。
敏思仍是一句,“回王爷,奴婢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