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秋意裹挟着落叶萧瑟而来,江晚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雨季已经过去了,这就意味着其他染坊的布料供应也会恢复如初。
她虽不怎么去铺子里,暂避风头,可账本却是日日在查,若是还不能有所作为,冉濯铺的萧条之势怕是要一蹶不振了。
“凝儿!凝儿!”门外传来一阵风风火火的声音。
江晚凝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一位红衣女子快步走了进来,一眼瞧见站在院中的江晚凝,娇俏的脸上浮现出笑容,踮起脚用力挥了挥手,“凝儿!”
三千青丝挽坐堕马髻,满头金灿灿的簪钗步摇,蛾眉浓长入鬓,眼睛圆润有神,偏生鼻梁高挺平增英气,江晚凝怔神,不敢相信般捂着嘴:“……令颐姐姐?!”
池令颐轻快地跑过来直接一把抱着她。
江晚凝喜出望外,又觉奇怪,问道:“姐姐不是在苏杭吗?怎么来了金陵。”
两人紧紧紧紧搂了好一阵,池令颐才松开,向后挥挥手:“进来吧!”
一大家丁上上下下从马车上卸下来七八件大货,打开一看,不仅有珠宝银两,还有上好的布料。
池令颐拍拍江晚凝的肩膀,有些心疼地说道:“这一连数月都不曾收到江伯父的信,父亲担心你们是出了什么事,特意派人来金陵打探,得知……唉。”
池令颐适时噤声,跳过那些不大愉快的话题:“总之,这些日子我会在金陵小住,家父也允我在此陪你一阵,若你需要,我这些家丁都供你驱使,我亦是,帮忙冉濯铺的生意。”
江池两家的交情自父辈始,江父年少时游历扬州,遇见池令颐的父亲,二人相见如故、志趣相投,便一同来了金陵做生意。江父擅长染布,沿着祖传的手艺在金陵开染坊,而池父擅长制衣,每每用江父所染布料成衣,颜色罕见,款式新颖,总能热销一空。
……只可惜池家立身苏杭,池父在金陵闯荡若干年,最终因家中家主逝世,不得不回去继承家业。二人经此一别,除了书信往来,此生不复相见,令人唏嘘。
想必此番池父让池令颐前来相助,便是希望借着以前的老路子,扶持江晚凝再次支撑起冉濯铺。
果然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池令颐的到来,令江晚凝大松一口气,虽说店内还未起色,可心灵上却有了依靠。
“凝儿……”
二人多年未见,起居用膳皆是形影不离,待回屋下人散去,躺在榻上,池令颐才敢小声踌躇道:“有件事……你若避讳,便不说了。”
能让素来直率的池令颐都如此犹豫的,思来想去便只有一个答案,江晚凝心中传来些许隐痛,可时日已过,心中已释然多,偏头对池令颐道:“姐姐直问便是,晚凝知无不言。”
池令颐纵然直肠子,但也不是随意戳人痛处,她只考量着江家上下全无长辈,江晚凝独自支撑,什么委屈难过全藏心里,无人为她思虑打算,她既然来了金陵,势必便是来帮她的。
“你与那韩家的婚,究竟是怎么说?”
江晚凝瞥下眼,苦笑道:“外头左右云我泼辣蛮横,倒也没错。姐姐,那日我实在气极,只觉受辱颇多,便提剑去……未曾想,一时冲动酿成大错。”
“你何苦为难自己。”池令颐感同身受般语气中夹杂着怒意,“是他有错在先,既是变心,偏生巧言令色开脱,毫无诚心诚意道歉。”
池令颐一把抓住江晚凝的手:“我只问你,你喜欢他否?”
喜欢?
江晚凝被这话问得一愣,若说是久别相思,似乎并无此感,若是相见雀跃,她面对韩景兰时,似乎总是淡淡的情愫,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用礼教约束。
江晚凝迟疑地摇了摇头,僵硬地勾唇:“其实我未曾考虑这个问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不喜欢并不重要。”
“怎会不重要?!”池令颐惊叫着坐起,“若你心悦于他,他如此负你,我便是闹个天翻地覆也要打他个鼻青脸肿,高低也要让他尝尝痛失所爱的苦楚!”
“若你对他无意……”池令颐笑了笑,“凝儿,想开些,这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江晚凝默声不语。
池令颐又说道:“此后你无拘无束,天地之大,自可再觅真心所爱的良人,不必囿于那一板一眼的形式夫妻。”
经池令颐这么一说,江晚凝也不由宽心,似是真的向往起来,可她素来理智,眼下这种境况,她这般名声,谁还会愿意靠近她呢?
脑海里忽的冒出一个名字。
江晚凝一惊,赶忙摇摇头想要把这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若是嫁给那人,无疑是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
江晚凝赶忙引出另一个话题:“姐姐,你初来乍到,不妨先休息几日,这几天我在作坊里染些新色,待你休息好了便来成衣。”
池令颐摆摆手洒脱道:“无妨,你做好唤我便成,用不着刻意歇息。”
江晚凝颔首,她走下榻,坐到桌案前寻了只笔,书书写写好一会儿,又拿过来找池令颐。
“姐姐,你亦知我困境。”江晚凝垂眸无奈道,“现在人人对我避之不及,连冉濯铺都不愿踏足,还好你来了,我便想到个法子。”
池令颐好奇偏头看向她纸上所书,“什么法子?”
江晚凝解释道:“你既能助我成衣,那便可以直接穿着在身上,我们寻些人在闹市走动,若是好看,自能吸引人过来买。”
她相信以冉濯铺的染技和池令颐的加持,这成衣不但美观,且色泽夺目,定能吸引不少人来。
可池令颐疑惑道:“可即便吸引来了,他们又会进来买么?”
江晚凝笑了笑:“其实这些时日,我也渐渐相通了……外界虽对我指点再三,那不过都是因为向着韩家权势,我无权无势,无利可图,又有谁会为我说话呢?”
眼见池令颐仍是困顿,江晚凝补充道:“就比如,金陵府尹家的二公子,为人浪荡不堪,又爱惹是生非,虽名声败坏,可当着他的面,大家对他依然礼待有加,无不希望得他青睐以攀附府尹权势。”
“若冉濯铺的布料无可比拟,不可多得,世人见之,又岂会因我污名而弃这美物?只不过是囿于方寸室内,不得外见罢了。”
池令颐些许存疑,但已大体认同江晚凝的话;“你既是想清楚了,那便试一试,大不了失败了我们再想办法。”
江晚凝颔首。
眼下已至初秋,夏日亮丽的颜色便不大合适了。秋日更适合灰调偏多些的暖色调,色泽柔和而温暖,譬如沉香、檀色,每逢秋季总会热销。
可既要别出心裁,用往日这些终归太老套。
江晚凝一页一页翻着父亲留下来的色谱,眼眸忽而一滞,那页不仅有“美人祭”,还有“西子”,那日她给明珰虽推荐的颜色都有存档,还有些别的颜色。这面颜色都有个共性,那便是色泽柔和,多为暖色。一般灰调巨多的颜色,会太过老气,适合中老年人穿着,可这页颜色与众不同的是它还有需多娇俏的颜色,因加灰调,又多了几分沉静。
江晚凝心头一喜,得来全不费功夫,没有比这套色系更适合推出做秋日新品的颜色了,虽是以旧翻新,但避开近年大爆的颜色,也算是一种新意。
可将这色谱递给翠屏、木围,二人却犯了难。
翠屏犹豫道:“小姐,我来到冉濯铺将近五年,这些个颜色……见所未见,并不知道老爷是用什么成分配出来的。”
木围亦是沉默摇头。
照这么说,要像配出这些个颜色,还需找到二十年前冉濯铺的旧人?
池令颐在一旁笑道:“凝儿妹妹,你当真是傻了?还需寻什么旧人,这不就有个现成的么?”
池令颐下巴向她的方向微微昂起。
江晚凝半信半疑地猜测着她的意思,手指缓缓抬起,往自己身上一指,自己都不大相信道:“……我?”
“你可骗不了我,”池令颐道,“我是见过你小时候染布的。”
江晚凝被这么一提醒,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被勾了出来,再一次拿起那些染料,手竟克制不住地有些许颤抖。
池令颐含笑看着她,眼神中透着鼓励。
江晚凝挑了些茶叶枝磨成的细粉,约莫称了三两,又加了两片凤仙花瓣,补足些暖色,还有毛黄栌木调出的黄,混合在一起……晾干后,颜色虽是大差不差,可似乎更偏向于不皂,色泽深了些。
池令颐安慰道:“你且再回忆回忆,这同一色系可用多种染料,需的轮番尝试,不急于一时。”
江晚凝点点头:“放心,我已不是以前的江晚凝。”
这染布技艺,她不曾忘,只是现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重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