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长街空荡,夜深寂静,只听见马蹄落在青砖上“哒哒”的节奏声。
风掀起车帘的一角,悄悄拂乱江晚凝散在两侧的头发。
对面坐着明珰,酒意虽是被风吹散了些,可两颊仍是微醺淡红,感受到后背一阵凉意,明珰下意识看向江晚凝道:“你冷不冷?”
眼下季节昼夜温差大,她衣裳单薄,这寒风一吹,定是易感风寒的,未等江晚凝回答,明珰便打开车门对马夫道:“行慢些。”
江晚凝清醒地望着他的背影,在他坐回来前又低敛下去,换了一副乖顺柔弱的样子:“多谢明公子体恤。”
冉濯铺初见,他买下三十两旧布为她解围;江宁县再遇,他嘱托裴望舒暴揍韩抚为她解气;而今金陵城内,他纠缠不休,又在府上大张旗鼓为其招揽生意……夜深慢行,究竟是害怕她受冷风寒,还是怀揣着心思想要和她多做相处?
……这一步步的靠近、熟悉,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他们的关系匪浅。
江晚凝心中冷笑一声,明珰的所作所为终于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他果然是喜欢她!
可这种喜欢不是古人文墨中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珰于她,最多只算一种玩弄与占有。
江晚凝并不相信纨绔公子的真心,他流连市井,定是见惯了金陵城内各色美人,又有无数世家娇小姐翘首以待,她不至于傻到被这三言两语的好处蒙蔽而惶然坠入其编织情网。
她藏在宽袖里的手不由攥紧,像是在暗暗下定决心。毕竟,她一无权势反抗明珰的刻意接近,也不敢得罪明家,二来今日这场宴席也的确让她认识到,只有依靠明珰打开人脉以后冉濯铺才能超额盈利。
他不也暗示过她要去傍金主、依附他吗?
只要陪他虚情假意,等赚够了钱,就可以离开金陵前往苏杭,也就可以彻底摆脱他!
明珰见江晚凝一直低头不语,全当她已是乏了,原本到嘴边的话悉数咽了下去。
他想问问她最近怎么样?今日在府上是否欢喜?日后又有何打算?……以及,他能不能去找她,无需任何理由的前往?
“过几天便是社日了。”江晚凝掀开眼,清波流转中微微含笑,她语气淡淡,并不刻意卑微讨好,又比平日拌嘴争执多了几分亲近:“明公子可有空闲?”
明珰眉目一喜,又不大敢相信,抬手指了指自己,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找我吗?”
江晚凝颔首,温婉一笑缓缓解释道:“社日里民间有庙会,城隍庙处百货云集,我也打算让刘叔他们带些铺内料子去开摊。”
明珰拖长了调子“哦”了意思,但他还是不大明白江晚凝的意思,既是不打算约他,那便是……他一拍腿许诺道:“你放心,我会去买布的!给你捧场!”
谁料她依旧反而摇了摇头,江晚凝嘴角轮廓一抹淡笑道:“摊位上有他们打点便可,想必那日,我是清闲的。”
话到这个份上,明珰顿时明白了,他话到嘴边,偏偏又小心翼翼起来:“那……我请你去吃小食,咱们……一起逛花市?”
江晚凝未点头,却莞尔一笑。
她眉眼寡淡,本是少牵情绪的长相,给人以千里疏离之感,而今一笑反倒牵动眉目潋滟,宛若沾露花苞含羞未露,惹得明珰心绪不宁,似是心间被那尾巴草拱着一般痒痒。
她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的意思!
明珰倒吸一口气,都无法平复心中的激动,他煞有介事地往后靠,又坐立难安,试探般地抬起眼,轻轻开口道:“那……我到时候去冉濯铺接你。”
她依旧含笑,可那清浅的一抹落在明珰眼里心里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极其强烈的愉悦爬上他的唇角。
“公子,到了。”马夫不适时地在门外提醒道。
江晚凝收回目光,提起裙摆先下了车。
她张弛有度,虽不拒他于千里之外,可始终清醒淡漠。明珰见江晚凝一倏忽便已站在车下,也跟着出去道:“我送送你。”
身后是冉濯铺,江晚凝已扣响门栓,里头应了一声,不稍多时她便要离开。
明珰咬咬牙,不太自然地摸着后脖颈。
江晚凝余光看见他的动静,略微侧过身来,稍显疑惑道:“公子有话未说?”
“是……”明珰几乎不敢抬眼看她,那府内木屐踩在石砖上的声响越来越近,明珰一闭眼快速一溜烟问完:“江晚凝我是想问你现在还讨不讨厌我?”
“……”
明珰睁开半只眼,映入眼帘的是江晚凝些许无奈的目光。
完了,他心想,她每次倦于搭理都是这样的神情。
明珰垂下眼给自己鼓鼓气,没事还可以想办法把话找补回来,她今日在马车上对他笑了,是因为在府上给她招揽了生意,那他拿钱哄她,她总归会开心的吧?
念及前几日在东市上看见一盏精巧的琉璃盏灯,明珰正打算提一嘴买给江晚凝哄她开心,可他睁开眼,分明看见小女子笑靥如花,她言笑晏晏道:“不讨厌。”
明珰眼眸一亮,张嘴便想顺着她的话问出另一个思虑。
可江晚凝比他更快开口,笑容略淡了些:“也不喜欢。”
心思虽被窥破,可明珰速来脸皮极厚,也没什么窘迫尴尬,反倒庆幸还好自己刚刚没问出来,不然唐突了江晚凝,又怕她闹脾气。
门“吱吖”一声从里面打开,刘春德披着一件外衣举着灯笼打开门,微弱的灯光照亮来者脸庞,刘春德定睛一看,竟是惊讶道:“小姐?”
江晚凝微微侧身,刘春德瞧见阶下还有一人,更加吃惊了:“明公子?”
“你们……”
明珰轻咳一声解释道:“今日我娘生辰,江姑娘前来赴宴,你们竟是忘了时辰忘备马车,我便送你家小姐回来了。”
刘春德听后口中直道“该死该死”,他自责道:“下午木围用马车去码头运货回府,本是要和他嘱咐前去明府接小姐,可那庙会来了人正拉我去城隍庙看看摊位,我一回来竟是忘了此事,愧对小姐。”
言罢,刘春德又对明珰千恩万谢道:“多谢明公子送我家小姐回府。”
明珰挥挥手不以为意。
黑夜里,他目光灼灼,江晚凝却轻易避过,或是不愿或是不忍,她亦难以分辨。
“哦,还有一事。”
江晚凝欲转身离开,却因明珰突兀喊住而打断,以前总听闻有情人相别依依不舍,总有三步一回头,她与明珰虽非如此,却不得不如此做戏。
江晚凝只当明珰又要说些煽情肺腑之语,却发觉他神情稍显严肃,明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江晚凝说道:“不知是江府出了内鬼,还是进了外人,前段日子那些布料应该是不大对劲,我让人查了查,只怕是染料里被掺了脏东西,都写在这纸上。”
江晚凝先是一惊,随后打开那张纸,上面些草药她不大懂,但后头标注了用途——可致人皮肤瘙痒,红肿,剂量过重可引起溃烂致死。
触目惊心,她不敢想这些布料卖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
“刘叔,”她声音有些发颤,“快去查,这些布到底卖给了谁?”
刘春德在一旁也听得清楚,兹事体大,不敢耽搁,提了灯便要去找账簿,却被明珰拦了下来。
“莫慌。”明珰目光清亮,冷静地安抚道:“上月底送去明府的布料并无问题,但本月初你不是送了我和表哥两件衣裳,他行走江湖对这些草药最是敏感,当即就察觉出些许不对,查了以后发现果然有问题。”
“但你别担心。”明珰扬唇一笑,像是在邀功:“月初那批布我全托人买下来放去销毁了,保证万无一漏。”
经他这么一说,江晚凝忽而想起月初确实有笔大单子,买布的詹老板一张口要本月染的所有新布,还催促着要当天送去码头,原来其后都是明珰的手笔。
明珰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让表哥日日守在屋顶,想等抓住那小贼再来告诉你,免得你担心,但那贼人似乎极为谨慎,并未再来过。所以你放心,现存的布都没问题。”
原是如此,江晚凝这才知晓其中原委,可究竟是谁想要陷害冉濯铺?!此人一日不除,她便一日放心不下,她苦心经营才得以起死回生的染坊,断不能让任何人破坏。
江晚凝五指收紧,思忖片刻冷笑一声道:“正好,那我们便趁着这社日,好好抓抓这小贼。”
明珰颔首道:“需要我做什么?”
江晚凝沉静道:“同我一并演出好戏。”
夜已深,可冉濯铺灯火通明。
明珰目送着江晚凝进府,驻足片刻后才离开。
江晚凝终究放心不下,将铺内现存的布料再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又对木围、翠屏二人一番叮嘱,千万要盯紧染料和染桶,万不能再让人做了手脚去。
那木围、翠屏二人听了此事后,皆是万般惶恐,自认失察,江晚凝安抚一阵后才同刘春德往内宅走。
“小姐,”天色已微亮,刘春德吹灭灯笼,侧头问道:“此事可与木围、翠屏二人有关?”
江晚凝摇摇头道:“我未曾怀疑他们。”
人心自私,有些人会因利益驱使改变一开始的初心。可人善至纯,亦有人为了单薄的信念坚守终身。木围、翠屏二人在最艰难、黑暗无关的日子里,都未曾抛弃她,而现在冉濯铺正向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去做这种自毁前程的事情。
刘春德忿恨道:“究竟是谁这般坏心,想要致我们于死地?!”
一介染坊若因染料有毒而致死人命,此后改头换面都不会为世人所忍。
江晚凝凝声道:“其实我心中已有猜测。”
“刘叔,你可还记得当初牛小二?”
“牛小二?”刘春德喃喃道,思绪渐渐浮起,“当初老爷落水骤逝,便是他带着府邸下人反叛。”
江晚凝又道:“你可知他后来去了哪?”
刘春德回答道:“倒是听红袖说起,似是后来在齐家彩裳铺看见过他。”
齐家?!
刘春德顿时明白过来:“小姐的意思是……是齐家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