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明珰抬起手,想替江晚凝扫去发间掺杂的细雪,指尖快要触及青丝时,忽而迟疑住,江晚凝不喜他唐突触碰。
可她不见躲,低敛眉目,似是默许。
明珰快速而轻柔地擦干她发丝间的溶雪,同从前一样,他的眉目依然松懒而漫不经心,下巴微昂,带着惯有的倨傲与不羁,可偏偏垂眼望向江晚凝时,神情松动了几分,他缓声征求她的意见:“我带你去看金陵最美的雪景可好?”
她抬眼间盈盈有笑。
就放纵任性这一次吧,江晚凝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道,齐家之案结束,她也即将离开金陵了,只怕此生难得再见,她不想抱憾终身。
朱雀长街,策马而行。
少年郎爽朗肆意的笑声散在风里,马蹄踏雪,溅起一地雪沫,路人被猝然打搅,回身望着一对交叠的身影远去。
莫愁湖畔,红梅点点。
江晚凝惊诧道:“这么早便有梅花开?”
明珰将那缰绳一勒,马蹄缓缓打止,他翻身潇洒地跳下马来,扶着江晚凝缓缓下地:“这可是金陵城最早的红梅。”
红梅绕湖,花瓣树枝上积了些残雪,别有一番意境。
江晚凝摊开手,难得畅意,她提裙直往那一排排梅树下跑去,拽着裙摆在雪地里肆意地转圜。
明珰便这样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后,末了,也行至那颗树下,趁江晚凝不注意,抱着那树干狠狠摇晃了几下。
“啊!”
那白纷纷绵软的细雪和着紫红色的梅花瓣簌簌落下,惹得江晚凝惊呼,在这一场绝美的花雨的罅隙间,她抬眸惊鸿一眼,明珰正双手环抱斜倚在树旁,薄唇下透着似有若无的笑。
她的心好似漏了一拍,而后如擂鼓般“咚咚”震跳。
雪落,花止,一切重归于静谧。
江晚凝整理着衣裳上的落雪,猝不及防的,眼底出现一支梅花,花瓣间还藏了些白雪,散发着阵阵幽香。
明珰戏谑的语气:“千金难买美人笑,借花献佛咯。”
江晚凝素手拈花,接过那花枝,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一颤,撞上明珰那漆黑明亮的双眸。
明珰的喉结蓦地一滚,他别过头去,状似无意般提及:“下月初一,我哥便要娶亲了。”
江晚凝已听闻明家长子同沈家嫡女定亲的消息,只是一月便礼成,不由感慨道:“这般快?”
明珰微微颔首:“……哥哥婚事已定,不日我也怕是要……商量了。”
他说话空隙间,迅速回头瞥了眼她的神情。可江晚凝依旧浅浅地笑着,只是不经意间蹙了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她语气平缓道:“如此,愿公子所遇佳人。”
他要定亲!娶他人为妻!她怎么这般一点都不在意?!
江晚凝始终清淡文雅的眉眼,在这一瞬间深深刺痛了明珰,一团自心底升起的急与切随着热血充斥脑间,四下无旁人,明珰无暇顾及其他,他上前一步,掰正了江晚凝的肩:“江晚凝,你还不懂么?我心悦于你,你、你对我呢?为何总之避而不答?为何总是我前一步,你便急切地避开我?”
少年的真心表露,比那雪地里展开的红梅还要热烈而赤忱。
可江晚凝的心,已浸在冰天雪地里,她平静而克制地叙述着一个事实:“明公子,你我身份有别。”
身份?
这天下打破云泥之别而携手余生的眷侣比比皆是,为何他们便不能并肩打破这世俗阻拦?!
明珰不服这世间既定规矩,他恣意半生,不为所缚,未尝失意滋味,当即便郑重许诺道:“若你嫁我,千金明媒,八台正娶。”
江晚凝有些恍惚。理智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强调着此言所虚,万不可信,可她对上明珰的眼,却又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柔软。
明珰屏着呼吸,等待着江晚凝的“审判”。
女孩深吸一口气,轻笑置之,宛若谈及事不关己之言,她眉眼淡淡,不敢认自己的真心:“我要当官夫人。”
言下之意,除非他致仕,否则她绝不嫁他。
可他从不读书,自然不致仕途,她这般强硬说辞,定然会使他知难而退,自此弃她而去……她亦不必纠结为难。
可明珰却如释重负,拍拍胸脯松了一口大气:“不算拒绝。”
接着他便微蹙着眉,那素来潇洒不羁的眉目间罕见的流露出一丝为难。
江晚凝看见他的迟疑,内心划过一抹失落,旋即抓住时机委婉地疏离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民女欲攀高枝,随夫而尊,民女想要的,明公子你给不了。”
“不!我可以!”明珰急匆匆地辩解道,他清楚地感受到江晚凝的退却,故而前进一步再一次掰正了她的肩,垂首平视,目光热忱而真挚,他低语道:“只是为官便成?若我离开金陵,做一小县闲官亦可么?”
江晚凝颔首:“可。只要他秉性端正,德才配位,无论官阶,我皆欢喜。”
明珰垂眸颔首,像是在沉思些什么,接着那扶在江晚凝肩膀的手缓缓垂了下去。
江晚凝心中传来一阵钝痛,她到底在心存侥幸些什么,明珰这等纨绔公子,胸无点墨,单凭自己的能力,怎堪为官?……放弃吧,现在这样的结局,适时的结束,对他们二人而言都是件好事。
“我知道。”明珰轻声恳求道:“江晚凝,你等等我,这功名,我考便是。”
江晚凝在这一瞬间怔住了,双眼微睁,“你……?”
剑眉双目粲然若星辰,明珰薄唇重新漾起令人目眩的笑:“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江晚凝,你不信世人,我只愿一日能让你窥见我的真心。”
“……”
-
见信佳,展信舒颜。
……
愿你看见这封信时,不要怪我的不辞而别。
宣纸上一滴墨浓聚落下,在整张纸上晕染开一个墨团,江晚凝这才回神,将这张废纸揉成一团扔开。桌案一侧,废弃的信稿已叠成一座小山。
连翘端着糕点走进来,将小食盘放在江晚凝面前,一面闲谈般提及:“小姐有所不知,近来那明家公子鲜少出门,亦不来咱们冉濯铺烦扰您,您可知他最近在干什么?”
听到“明珰”二字,江晚凝没来由地心尖一颤,面部表情僵硬地轻笑掩饰:“不知……你说说看。”
连翘捂嘴笑道:“简直是骇人听闻!那明二公子竟是在金陵寻遍名师夫子,每日头悬梁锥刺股,在府内安心读书!”
连翘啧啧感叹道:“也不知他是被什么鬼附身了,眼下这全金陵都在惊讶其性情大变!”
这其中原委,旁人自是不知,可江晚凝却一清二楚。
她低眸敛下神情异样,抿唇不语,连翘也不打扰她,正准备将那桌案上的废纸团扔掉,“小姐在写什么重要信稿,竟是练了这么多遍都不满意?”
江晚凝闻言,视线稍移开纸上,苦笑道:“与故人一诺,不得守约,写信悔罪罢了。”
连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关上门走了出去。
刘春德晚间时候来寻江晚凝,“小姐,账本悉数清点好了。”
他有些迟疑,最终还是试探般地问道:“我们……当真是要离开金陵么?”
眼下王家、齐家先后倒闭,金陵城日后便只有冉濯铺一家独大。那明家二公子现在亦是一心求学,罕少来冉濯铺找麻烦,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为何要抛下眼下的一切,去陌生的苏杭呢?
江晚凝颔首,决定坚决而未改:“府中事宜皆打点好了,事不宜迟,即刻便动身吧。”
江晚凝有意隐瞒行踪,故而自己留在最后,待三日府中搬空后才离开金陵。
刘春德见江晚凝心意已决,也不再过多询问,接着去处理剩下的事务。
旁人皆不知,可江晚凝却心如明镜。她离开金陵之心,亦如明珰决绝求学之心。
她这般卑微的出身,哪怕明珰执意求娶,明家长辈亦不会同意,就算勉强得到他们的准许,可日后在明府生活,她依然得不到明家上下的正眼相待,不得不处处小心行事。
于明珰,她自然欢喜之;可她不能因为这片刻的喜欢,就抛却自己。
离开,她会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重建一个更兴盛的冉濯铺。
放手,她亦会消逝在他漫长回忆里,各自回归原本的正途。
那日,金陵又落了一场雪。纷纷扬扬,浩大而肆虐。
连翘挎着一个行囊,将手中的斗篷给江晚凝披上。
江晚凝侧身,望着这条长街尽头的方向,目光悠长而沉静,似有千言万语又无法言说的哀切。
连翘只当她是离别伤怀,叹了口气未做过多劝慰,看了下时辰,轻轻催促道:“小姐,我们改走了。”
江晚凝拢了拢斗篷,收回目光,低哑的嗓音应道:“好。”
“江姑娘!”
不远处,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着急忙慌地跑来。
“刘大娘?”江晚凝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齐家之案了结,前不久她才被放出来,面容光洁,想必明珰打了招呼,并未受牢狱之苦。
刘大娘眼底蓄泪:“你让犬子半月后给明家公子送信,我察觉不对便来看看你,你果真是要走,怎的这般急,我都没有好好谢谢你。”
当年刘大娘丧夫,家中的顶梁柱倒塌,无以生计,江晚凝悄悄送了笔银两,让她好生将丈夫安葬,解了她窘迫的困境。
江晚凝从怀中掏出绢帕,给她拭干泪,莞尔一笑安慰道:“当年举手之劳,大娘不必挂怀,更何况齐家之事,您已助我良多,晚凝无以为报。”
千言万语,化作两手紧紧相执,刘大娘强硬给她塞了些自己准备的干粮,“你放心,那封信我定会让犬子按时给你送去。”
江晚凝颔首,感激地对刘大娘一笑,放下了车帘。
马车悠悠,消失在了雪色里,雪地间徒留两道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