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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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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房里的蜡烛燃尽了,丹炉里的仙草也都熬煳了,房内漆黑一片,灌进肺的空气充斥着焦味、血味与尸臭味。

第一夜的勇气已经被耗尽。

如今,她已扶持李淮坐上龙庭,但龙椅是摇晃的,随时要把弟弟颠下来,而圣人死于非命,根本不堪宫廷验尸官的勘验,这是把她逼入了一重绝境。

她只敢坐在炉房门口那块地上,如此才能离圣人的尸体足够远。有时候,月光从窗格直直打进来,将一束淡光射在圣人肿胀腐烂的脸上,他歪着脑袋,脸上的烂肉一块块掉下来,在他龙袍下、黑靴边,积起一潭血水与肉泥。

谢忱时不时来叩门,他话不多,只问她“好不好”。某一日,他无声站在门外很久,终于道:“我的刀随时可以开刃。”

李凌冰靠坐在门上,说:“我现在不需要你的刀。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耳朵,你的双腿!去做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双腿!朝堂上一定炸开了,弟弟他未必能周旋得当,我要知道所有的情况!”

前朝的消息不断从裕王与谢忱那里传来。

寿王李湘及其幕僚并未披露圣人之死——大概是等着锤下致命一击。

但她错了。

几日后,李湘通告百官,称圣人重病,被妖女所蒙蔽,蛊惑众宗室奉召讨贼,以图迅速控制全城。

李湘先落一子,令遗诏成了一招死棋——如果圣人没死,就不该有遗诏,遗诏必是乱臣谋逆。如果圣人已死,医官们也不是吃素的,自然会查出圣人死于非命,仍是谋逆!

很快,李湘背后的宗亲纵横联合,陈兵备战。

这个时候,光王李宜与皇后却闭门不出。

朝上,李湘缠着李淮。朝下,守城军围着禁军,禁军围着宗室私军,绕了一圈又一圈,列八卦阵,将炉房围得如铁桶一般。

一间小小炉房被剑林刀林围在中心,放眼过去,皆是身着铠甲的兵和一片片兵器上的寒光。

有时候,李凌冰会被尸臭熏得呕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胃一旦痉挛起来,她呕不出东西,只能用手指去抠喉咙,难受一番后,吐出一团酸水,才觉得好些了。

又一夜,一只手破开黑雾,将炉房的一扇窗顶开一条缝,塞进两团揉成球的帛书。

李凌冰展开第一团帛书,是李淮秀气的字迹:春申军已动,两日后。

李凌冰捏着另一团帛书,一时间,手指微颤,不敢打开。

难道这世间,还会有第二个人给她传递消息?

第二封帛书被展开,上面是草书,仿佛书写之人是在匆忙间写下的几个字。

“别怕。”

“等我。”

“等我”二字被墨划去。

“有我。”

“有我”二字亦被划去。

她仿佛看到那支细笔,在帛书上犹豫再三,斟酌再三,最后坚定地写下“我在”二字。

帛书被揉皱了,那上面是凌厉的草书,写着:别怕,我在。

整整两年,那封未寄出的家书还是送到了她的手中。

李凌冰抱着刀,抹掉眼角的泪,四周静极了,可以听到炉房外铠甲摩擦的声音、火把燃起时噼啪的声响,还有混杂在一起兵士们的闲聊。

她只需要再与这具发臭的尸体呆两日。她呕不出酸汁,只能干呕,她的胃已经被掏干净了。没有其他事做,她就一次次掠过自己的前世今生,品一品其中的酸、甜、苦。

她总是想起严怀意,还有她的草靶子圣人。

她羡慕严怀意,可以尽兴做自己想做的事,像一只无忧无虑的鸟。

第二日夜里,寿王终于按捺不住,命军队发难。她想,这一次好像真的熬不过去了,但就算舍了这第二条命,也不能让寿王得逞!

这个时候,李淮犯了蠢症,竟一个人破开列阵兵士,在众目睽睽之下,轻叩炉房门扉。

寿王乐得再拖一个死鬼下水,命兵士按兵不动,放李淮进去。

李凌冰把李淮拉了进去,关门。

李凌冰抱住李淮的胖身子,轻声喊:“没良心的小东西!”

这一次,李淮没有恼,他把头安静搁在姐姐肩膀上,看着圣人腐烂的身体,腹部猛然一抽,推开她,吐得昏天黑地。

从李淮的呕吐物里,李凌冰看到了肘子残渣。

她想吃红烧肘子!

李淮吐着吐着哭了,坐在地上,两腿分开,无声抽噎。李凌冰走过去,抱住李淮的头,轻拍他的背,“弟弟,别怕,有我们。”

李凌冰牵起李淮的手,把他拎到圣人的书案前。二人肩并肩,手牵手,看向炉房门口。

外面的兵在撞炉房门。

咚——

咚——

咚——

一声响过一声。门板被撞下木屑,飞在空气中,如同雪花一般。

李凌冰问:“弟弟,你为什么来?”

李淮说:“我也说不好。我很害怕,但更怕失去姐姐。说起来有些不孝,我再也不能站在母后那一边了,比起母后,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李凌冰道:“别怪母后。皇后是真的,母亲也是真的,但要同时做个好皇后和母亲,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

李淮无精打采,“母后不要我们了吗?”

李凌冰想了想,“人一旦下坠,就很难被挽救,只能拼命往前走。你我是一样,母后也一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走完。”

李淮挤出一个笑,“姐姐,你刚才的话听起来,好像做过皇后,作过母亲。”

李凌冰将李淮的手抓得更紧一些,笑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你刚才说到孝,我们两个弑/父弑/君之人还有孝可言吗?”

二人相视一笑。

炉房的门已被拦腰撞断,从裸|露的缝隙里钻出兵士们“嘿呦嘿呦”用大木柱撞门的声音。

李淮浑身都在抖。

李凌冰右手怀抱仪刀,将刀按在胸口,她安慰他:“我和你一起站在这里。”

在门板碎裂的那一刻。

李凌冰朝空旷的炉室喊了一声:“谢嘉禾,我需要你的刀,为我出刃!”

漫天箭雨从破开的炉门射进来。

一缕天光从窗外掠进来,那身着靛蓝道袍的少年在横梁上以膝盖为轴,旋转起来,寒光一现间,他已拔刀落地,弓步,横刃,挡在二人身前。

谢忱的刀又快又密,将身后的两人护得密不透风,犹如有一个无形的钟罩在他们周身。

折断的箭矢在脚边堆积成山。

箭林一批又一批落下,半刻后,终于停下。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寿王李湘料定里边的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李湘命令众人:“收兵器,进炉房,救圣人!”

李湘领着宗亲冲进炉房,愣住。

那玉阶之上,圣人亲封的太真子与裕王李淮肩并肩站着,身前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横刀,低头,额发遮挡着眼睛,一条殷红的血从脸颊上滑下来,犹如地狱无常。

“杀——”

李凌冰没有给寿王说话的机会,上前跨一步,大吼道:“我朝法典,凡丽兵于王尸者,尽加重罪,逮十族!李湘,乱臣贼子,还不束手就擒!”

李凌冰侧过身,亮出圣人的尸体——像刺猬一般,密密麻麻插着箭矢,那右眼珠子里的断箭不见了,眼珠子弹了出来,砸在地上,烂泥一般化成了血水。

群臣慌作一团。

李淮高举诏书,“此为圣人亲笔手谕,立我为新帝!若有伤我姐弟者,是谋逆的反臣!”

众人又是震惊不已,有些膝盖软的已经瘫坐在地上。

李湘大喊:“传位诏书是假!圣人早就死了!你们现在不杀他们,他们明日就能屠你们全家!”

李湘背后的宗亲已经回过味来。

政斗没有回头路,既然选择站在寿王这一边,就要熊瞎子走黑路一门心思走到底,必须趁乱把这对姐弟砍了。

“杀!”

“杀!”

兵士们以兵器砸地,响起一浪又一浪的呼喊。

就算谢忱的刀再快,以一人无法胜千军万马。

兵士们将一方炉房围得水泄不通,将内里那个圈越围越小,被围起来的三人——年龄加起来才堪堪过了四十,他们拥有少年人一切的美好和脆弱。

兵士如黑云压来,李凌冰的眼前陷入一片白皑皑的雪,那是烛火反射在兵器上如波浪一般的光。

“有兵来了!”有人在后面喊,队伍在后方松散开来。

轰隆隆——

是吹角的声音。

她看到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骑在高高的马上,黑衣黑甲,胸前是她蹩脚针线绣出的卍字符,那少年如一把黑刃,破开层层的白雪,将马停在了炉房前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一抬眸,他看到了她。

李凌冰举起手臂,戳出一指,指向严克,“谁再上前,就是反臣!”

李淮握拳咳嗽一声,眼神乱飞,手快速伸过来,把李凌冰的手指拨向李湘,“咳咳,指错了!”

好像是哎!

李凌冰用力那么一戳,还是指着严克,咬牙切齿:“大反臣!”

很多年以后,小孩子旧雨用毛笔戳戳自己头上的包子鬏鬏,眨着两只又圆又黑的眼睛,问:“她见了你,第二句话说了什么?”

严克笑道:“她说,严止厌,你长高了。”

旧雨说:“真是奇怪的性子啊!”

没错,她就是个性格古怪又胆大包天的女人!

严克说:“小鬼,你猜,她给我的那个锦囊里装着什么?”

旧雨摇摇头,“猜不出。”

严克放空目光,黑眸又浓又亮,他陷在一段旧时光里,一旦陷进去,就拔不出来,“那个女人把盖了裕王印玺的帛书交给了我,亲王印玺可调三千兵士。呵,翻过来,竟别有洞天。那里盖着圣人龙玺,任凭我需要,只要往上写,就可以统调中州所有兵道兵府之军。所以,我调了春申军去救她!”

旧雨摇头咋舌,“胆子真大,你和她都是!”

是啊,若是稍有差池,他就可能被打成反臣。引外兵入京还进深宫,他严克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但这世间最大的赌徒都在朝堂上。每个人都在赌,春申军都尉潘玉如此,他严克也如此。

更何况,那个时候,他已痛失兄与弟,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心中那一方神明?

旧雨问:“就没人怀疑你的圣旨也是假的?”

有啊,怎么没有?

王卒长当众嚷嚷:“这圣旨是他俨四自己写的!”

严克朝王卒长走过去,“第一次,是因为小爷有风度,第二次,是军规救了你,第三次,老子烦透了!你说调兵的圣旨是假的,劳你去问先帝!”一刀利落划空,砍下一颗头颅,血喷得三丈高,王卒长跪膝而亡。

“好好!”旧雨拍手。

严克暗叹,世事稀奇,明明说好,那锦囊是救他一命,却被他用来调兵,但他庆幸是此结果,说到底,是她救了她自己!

旧雨崇拜地望着严克,“然后呐,你又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少女的脖子上挂着黑色的铜钱,身上披着黑色的大氅,道袍飘在风里,她缓缓走下玉阶,将一柄刀横在二人之间,她说:“严止厌,我以君子之刃——王刀援玉赠你。我要你,秉此刀,守我李氏江山,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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