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天光昏霭,不曾开晴。
圣上辍朝五日,身着素服七日。
西风入庭、秋风随梦。人竟已似隔了几重山景,再一回望,皆是影影绰绰的模糊,连这宫廷也包裹在了暗哑中。
大早上眼见小四儿一身素服,急匆匆出宫奉事。
“怕是要起雨了!”我唤,差人去取油伞。
“父皇昨夜用膳时问我,不知吾二人是谁捉了谁?”
“什么?”我楞,没听明白。
他脸上笑意扩大时,我忽又明白了。
“莲歌没捉到殿下,殿下也未捉到莲歌,平手!”我瞧着那一片粉甲,心内直道这人晦气。
“此先曾在牢内见过娘娘,她没与我说几句话,提你时,倒来了些兴致,只说出征那日,你心急火燎地骑马去追,恨不得长了飞翅,不知可有此事?”小四儿眉眼弯弯地问我。
“因未瞧过那紫金战铠的模样,莲歌好奇,亦想取回罗刹女,你打你的杖,她杀她的葫芦僧,各行其道!”我卖关子道。
“那边关书信上的一个包子究竟是何意?”眼前弯弯眉眼,又添星灼。
“想殿下在边关吃饽饽吃腻了,劝殿下吃个水晶豆包,改改这脸色!”我打量着小四儿养白的脸,哂笑了一番。
“轩辕莲歌,想来那回的迷藏,是爷捉了你!”鼻梁上落了一指,说话时那人影已朗笑着带小厮们出了殿。
我抬手摸了摸,那点热好似凝固在那儿,散也散不去,眸光一暗,那“杀杀杀”的光荣梦想又跃上心头。
只是眼下,比起小四儿,我更想灭一个人,便是那陈娥。
这个梦有些遥不可及,可凌霄带来幻夜联应于我的消息时,我黯然的双眸忽地亮了起来。
“僴関计划要重启了吗?”我睁大眸子,瞧着凌霄那张稚气未散的丫头脸,她小小年纪便替东风信抛头颅、洒热血,让我颇为同情。
“凌霄不过是杜鹃使,此事恐要公主此行归来才会知道!”凌霄拉了我道。
“何时何地?”我问。
“今晚子时,京郊甘露寺!”
甘露寺!
熟门熟路,想起饮福大宴那夜的刺客出没,我只觉那地儿大大的“不吉”。
我传讯于大哥,他说会派人今夜于山寺周应,那僴関名册的字符,通过拼接,竟是梵语,一些名字十分隐晦,小世子正潜心研解。
我曾将目光无数次地投于楚桓嗣身上,他曾蛰伏不动、韬光养晦,暗自兴兵,十载细密周画,一夜将轩辕氏推下了皇座,布一个精妙的僴関计划,于他并非什么难事。
楚桓嗣是东风信的元神,我几乎一眼就确定了!
然楚贼不喜佛,据闻痴心于道家的炼丹术,广建坛观,梵文国中习者甚少,在邬敕国细作中使用起来,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火罗?
我回思,那位诛杀叔王,统和各部,于周野叱咤风云的火罗君主尉迟璿璥,将野心勃勃写在脸上,滄岳朝疆土丰美浩阔,他对武皇详读甚多,可与北狄的阿史那不同,尉迟璿璥的欲望并非无界,他的梦深植于珠拉雪山下,那里诞生了惊世的七宝城,甚至还有很多让世人赞叹的雄奇。
比起做一位幕后的宗主,尉迟璿璥更喜欢高调地当“神”!
这些细枝末节处的牵连,在眼前一晃,又被推翻了去。
云深竹雨,禽啼寒山。
入夜时,春子叔将我送至山中幽径,有禁止车骑的旗令出现,我便只能一人独行。
那寺角悬了一盏青袖灯,在山风中摇曳,却无比清亮。
我呆了片刻,于思绪飞扬中推门而入。
山寺因尉迟主上来朝,得以修葺,如今寺堂宽阔,几位菩萨皆金泥镀彩,在香烛掩映中,法相庄严。
我拜了菩萨,为了死去的徐娘娘。
天道诛恶,我希望这一天能早日来到,而不是整日里望着那景澜殿隐隐生恨。
火烛急遽地跳动,有风卷过,两边的火烛熄灭了,只剩居中三根,洒下一片白冷,似月辉,落在蒲团四周。
耳畔呼呼作响,有绳索飞穿于室,裹卷过腰,两脚悬空,顷刻人已被一根长绳吊于了半空中。
我对飞翔没有太多的乐趣,显然幻夜喜欢。
眼前有斑斓的飞影穿梁而过,似鹏鸟一般,带来一片绮丽瑞光,杜鹃花瓣飘飘洒洒地自上方落下,将夜渲染地颇为奇幻,只是这花香粘了血腥,气味让人厌恶,
绳子忽悠地飘动,上方身影似猿猴般倒挂着滑下,悬垂着飘扬的红发,那琉璃光影将视线刺地明晃晃、暗沉沉。
梁上有几句听不懂的梵语落下,有四道黑影已飞身出了寺门。
心中幽火蹿起,上方一柄长剑闪出冷芒,有光寒随着那敏捷的身影,自上方落下。
“尉迟璿璥——”
我扯住那上方的头发,咒骂了句。
那剑戟一颤,绳子已自中断开,有棕色的细麻脱穗般坠落,我痛呼一声跌落于地,上方身影也于风旋中飘坠下来,那剑芒又哐地一声入了鞘。
“尉迟璿璥,才送了你三颗琉璃,你没良心,在此装神弄鬼,戏弄本殿,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不知道?”我气呼呼地爬起,一拳打过。
“放肆!”
双耳嗡嗡作响,手一缩,我立刻惊出一身冷汗。
箍在笠帽下的黑纱被来人一把扯落,自眼前红发中清晰地看到一双眼瞳,未有猫眼石般的茶光,是那样泾渭分明的黑白剔透,于潋滟清澈的碎裂中,森冷地攫夺了人的呼吸。
“殿下?”
我打量着此中出现的诸葛小四儿,惊魂未定。
来人揭去了青纱,一头红如珊瑚的发,一身彩帛飘飘的袍子,眼角处还勾勒着一抹杜鹃红,将我心目中的紫金大将军变幻成一邪魅动人的妖魂。
视线飘摇,气氛沉定,复度再瞧,诸葛小四儿的身影似焚烧于夜色中的凤凰,卷袭过来,
腰际一痛,我已被丢在了木桌上。
“桃宗碧月?”诸葛小四儿双眸星亮地问。
“幻……幻夜?”我抚额,这个发现让我几欲昏厥,连声音都打了颤。
“这么说与凌霄联应的,一直是你!”小四儿不敢置信道。
“是——”我喉咙紧涩道,脑袋忽而沉的抬不起来了。
“轩辕莲歌?”一双大掌萧冷地飞来,我抱头一闪,幸运地躲过一劫。
“诸葛合墒,前任幻夜可还尚在人世?”我定神,亟亟问道。
“死了!”小四儿咬牙切齿道。
“可为何……,为何穿成这般?”我摸了摸胳膊上爆起的鸡皮疙瘩,皱眉哀道。
“因为前任幻夜曾被内监豢养!”诸葛小四儿唇畔弧度深深,阴邪骇人。
“倒像尉迟璿璥!”
诸葛小四儿如今“秀色可餐”,我恼,扳过诸葛小四儿的脸,只觉糟心碍眼,一把推开了去。
“不知前任桃宗碧月是何人物?”十指蔻丹移过,他扳正了我的脸,正色问道。
“是一伶人,很会做戏,骨子里有股狐媚味!”
我想着陈娥,瞧着玉色倾城的诸葛小四儿,当下撷去他眼角的桃红,擦在自己的眼尾处,风情万种道。
“形神俱在,爷自叹弗如!且说,那前任桃宗碧月可还活着?”
陈娥心中的幻夜可不是被内监豢养的爪牙,而是小世子扮作的教书先生。
若今天来此的是陈娥,诸葛小四儿会露出马脚。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死了好些年了!”我恨。
“轩辕莲歌,可知宗主是何人?”诸葛小四儿语调平平,寒瞳中飘出些兴味。
“殿下没有联应到东风信,是吗?”我淡淡启口,摇了摇头。
“若未联应到东风信,爷是不会冒险来此的,这东风信行事颇为谨慎,讯息是层层递来的,难见真容!”小四儿有些怅然。
“今夜联应,是因僴関计划要重启了吗?”
“东风信多疑,爷只能等待,这僴関计划重启之事只能由他嘴中吐出来,爷却不能问的!”
“那你联应我作何?”我举目看着他。
“东风信听说濋越侯来京,想要他蹀躞带上的银装佩刀!轩辕莲歌,这女细作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诸葛小四儿讽我道。
如我所料,这一竿子还魂的人,不会轻易得到东风信的信任。
“不知东风信是如何试幻夜的?”
“僴関名册和玉符!”诸葛小四儿僵冷在原地,眸光烁烁地打量着我。
是,为引出幻夜,我将真的名册和玉符交与了凌霄,却未想到引出了诸葛小四儿!
“当下或许该放出消息!”我问诸葛小四儿的意思。
“消息?”一个眼白抛来,似问非问。
“杜鹃花开,只欠东风,桃宗碧月静待宗主回音!”我道。
“轩辕莲歌,爷本以为你是为了国事,时不时扮个细作,探探消息,可爷万万没想到,你扮起了这桃宗碧月,你是如何介入此事的?讲!”诸葛小四儿一张俊脸阴霾遍布,似乎并未领情。
“机缘巧合,本殿想知道这东风信是不是楚贼,这也是国事!”我静静地瞧着诸葛小四儿。
“轩辕莲歌,怎会是这般简单?除了你这关也关不住的好奇心,与生俱来的复仇心,或者你还想知道这东风信是否是那红毛子可汗,亦或者还想知道是否可以得到些卒子?”
小四儿墨黑的瞳仁在眼前跳动着,闪耀的流光似要把人穿透了一般。
诸葛小四儿也怀疑了是吗?
这让我又回到了之前的细枝末节处。
我瞧着那静立出尘的身影,犹疑不定,因想知道,不由地探问地瞟过。
“幻夜是异族人!”小四儿冷音、敛眉、神定。
“火罗人?”我扬眉,这真让人意外!
“不敢说确定,但轮廓及头发都与火罗人十分相似!”小四儿又道。
“那不似的地方呢?”我偏头问。
“眉毛、眼睛是黑色的,细皮嫩肉、雌雄难辨!”小四儿指了指自己,在我“崇拜”的目光中,小四儿脸上红云万里。
“仅凭此断定东风信是尉迟璿璥,尚无法令人信服!”我道。
“轩辕莲歌,你可以不信,爷却不能不疑!”说时,眼前的明眸犀利了去。
“殿下也在怀疑我吗?”
“出现在僴関计划中的人,暗营会一一造册,详查不怠,端安王妃,你入了册!”
耳畔语音波澜不惊,此刻与我说话的是公事公办的诸葛小四儿。
“圣上知道僴関计划?”
“早在幻夜死时,父皇便知道,只是不知……”诸葛小四儿扬起眉宇,目光意味悠长地落于我的眼底。
只是不知陈娥是位深藏不露的细作!
我喟叹,微微一失神,诸葛小四儿的眼眸已无比精锐地移来。
“轩辕莲歌,有些事你瞒着爷对吗?”
“殿下,徐娘娘的死不单单是个意外,对吗?”
四目相对,诸葛小四儿递过一把油伞,顺手一指,示意我离开。
翌日,濋越侯来访,他问我如何能获得流月的芳心,我打量着他的佩刀,看了半晌。
他目光游弋,悄然意会,大方地递过,我微微一笑道:“她无心!”
“能长出来吗?”他兀自琢磨,莞尔一笑。
“凤凰涅槃,很难!”我直言。
濋越侯拱手相谢,翩翩离去。
眼看着有人提了鲜红闪闪的心送给流月那只“白眼狼”,而我这边一夜归零,吾本命薄,我叹!
我将佩刀呈于诸葛小四儿,他没料到新任“桃宗碧月”行事如此利落,眼前乌黑眉眼,阴阴沉沉,挺俊的一张脸,活脱脱如凶煞一般道:
“轩辕莲歌,如今没有一兵一卒,以后莫要在爷面前吐什么喜欢的鬼话,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