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冷宫矮榻上昏迷不醒的美人,在宫禁的钟鼓响后,眼眸缓缓睁开,明亮而机警。
樱唇轻启,一记丹丸打在墙壁处,很快墙上的青砖发出极轻的响动,有幽冷的灯影自对面照出一点光耀。
“陈娥,诸葛豊迟果真比先帝本事,青転侯亡了,于你恐怕是个坏消息!”一苍老的声音自墙壁对面传来。
“侯爷亡了?”陈娥乍一惊。
“已是旧岁末的事了,你在疗毒,当今太子倒很似先帝呢,是能下重手的人,那毒性平,却着实厉害,想必你已尝到了!”
“侯爷他竟未以太子乱宫结党之罪,兴起波澜,本宫为了助他,受了这毒饵,为此耽误了不少时日!”陈娥郁落道。
“这不到无奈之时,总是要给自己留些余地的,骆缙不似他父侯,能稳的住大势,他犯了大忌,挑衅龙威,本宫曾警告过他,是他不听,如今大势已去,倒比我这白发的老太婆先走一步!”老人说罢,又似平日般发出几声疯癫的笑声来。
“谢太妃,那地宫中先帝的幼弟已离世了,您何故还要留在此处?”
“老身本来指望那青転侯能助他离宫,孰料兆王爷他是位福薄之人,竟早早去了,死时也没人待在身边,着实令人哀伤!我天天等他托梦于我,恐怕这时岁太过漫长,他都认不得我了!”老人拾起一柄铜镜,兀自照了,形容凄怆地将那铜镜又丢去了一旁。
“太妃与兆王……”
“你瞧出来了,是的,有缘,到头来终是阴阳两分,你听了定会笑老身吧?”老人空叹。
“不会,太妃一生情系兆王,分外可贵!”陈娥摇首,老人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地问了句:“你也是如此吧?早年你来冷宫时,我记得你哭过一回,哭的肝肠寸断呢,怎么?他也去了吗?”
“没……,没有,是陈娥与他说好了,今岁要去他的原乡,与他相见!”美人抬首,美丽的眼眸漾起欢快的光亮。
“真的吗?终于决定要走了吗?”老人伸出年迈的手,自那墙壁开启的砖缝处,摸了摸她的脸,满脸的欣慰。
“是,太妃,东风吹拂,打春后,这日子也便近了!”陈娥应时,微微一笑,望着老人,不由地问:“太妃不走吗?”
“不走了,我这把老骨头能去哪里呢?兆王他出生在帝京,那荒冢在旧宅,不远,近近的!”老人轻一笑,岁月的磨砺,脸孔上已十分平静。
“陈娥走后,您要好生活着,为了助我,这阵子您半夜哭笑,连喉咙都哑了!”说时,陈娥递去几粒丸药。
“哪里?这冷宫里死的死,疯的疯,倒是你与老身熬过了不少时岁呢!那青転侯是指望不住了,兆王尚有些人手,未必如你的人那般身手凌厉,可既然要归乡,就稳当当地去,我用不着了,这些人拿去用吧,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老人说着自灰白的发髻中,取出一枚绯玉,“出去后去兆王的老宅,那看门的哑巴,是兆王最信任的家奴!”
“太妃——”陈娥感激地掉下了眼泪。
“对了,记得将这方帕子于那家奴,让他于兆王的冢前烧了,不然我睡不踏实!”从袖中取出一泛黄的锦帕,老人颤抖着递过,攥了攥陈娥的手,在默默无言中,将那青砖复度掩上了。
“谢家庭院残更立
燕宿雕粱
月度银墙
不辨花丛那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
零落鸳鸯
雨歇微凉
十一年前梦一场”
陈娥于月辉处,展帕读罢,眸中忽地涌出了一片水光。
冬去春来,烟柳蘸碧,濋章殿依然显得十分冷清。
那熏炉内的冷香,吸入肺腑,凉沁沁的,福印瞧着他家主子,眼是凉的,脸亦是凉的,耳畔是那岳侧妃的冰弦流转,早年并不觉得,如今听来,耳朵也是一片冰凉。
窗扇被那颀长身影焦虑地掩上,于是那弦音嘎然而止,福印瞅瞅岳侧妃的东跨院,缩了缩脑袋,进言道:
“殿下,二爷前儿回府了!”
“昨儿于三哥府上,才与二哥吃了酒,爷如何会不知此事。”身着牙色便服的男子白了那小太监一眼。
“殿下,郡主稍了话,说殿下的宝贝,年节时落府里了,让爷亲自取去!”福印咧嘴时递过一笑脸。
“福印,这濋章殿,就是爷的侧妃也比爷宝贝多,爷穷,若不是父皇接济,早年于宫外赏一府院,实则比那五品的小官强不到哪儿去,爷一甩袖,漏风,何来的宝贝?是郡主寻爷的开心,莫当回事便好!”面若冠玉的男子说时抖了抖大袖,自嘲地笑了笑。
“殿下,这二爷才从封地回朝,与郡主聚少离多,这小别胜新婚,如今郡主提了,若这方装聋作哑,倒是咱府上失礼了,这皇子们一个个立了门户,自不能像从前,没心没肺的一处聚着,那宝贝显眼,还是放府内好!”
“依我看,不是显眼,是现眼,福印,爷如何是没心没肺之人,那罗刹女,爷瞧她在宫里头闷闷不乐,年节里好心带她去瞧郡主,哪知这酒也吃了,妯娌间也聚了,哪知她借二哥不在,与郡主作伴之言,当下给爷一枚软钉子吃,此去可不是三五日,去数数那大历,算上今日,足足有五十日,没事便给三哥添乱,那暗营可差了不少人过去看门护院呢!”诸葛合墒义愤填膺道。
“爷,奴才都没您记得清,可郡主处您总要回个话啊,那宝贝……”小太监搔了搔脑袋,求问主子的意思道。
“福印,将你适才的一番话全说于那不知事的人听,且告了她,若有意在那府上长住,爷就差人将她那寝殿中的宝贝都给她搬过去,对了,还有那后冠,是真格的宝贝,光耀朝国!”男子摔摔打打,脸孔愈发暗沉了去。
“爷……”福印才张了张嘴欲劝,见他家殿下寒光凛凛的视线威慑地递来,脑袋低了低,也不敢做声,当下应了差。
正欲出去,一小厮急急来报:“公主的鸾驾已出了二爷府,稍时便到了!”
“爷,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那宝贝……,那宝贝自己长脚回来了!”福印回首时大喜过望道。
“回来就回来,别好似这殿中离了她就不能活似的,莫于那罗刹女说爷在殿里,尔等如常安顿便好!”男子沉音交待时,脸色缓了缓。
这日,濋章殿热闹了一阵子,轩辕莲歌无比惊愕地看着宫娥、侍人于殿中来来去去、乒乒乓乓。
诸葛小四儿寝殿中大大小小的物件悉数被搬了进来,宫娥们皆眉开眼笑地瞧着备受礼遇的端安王妃,叽叽喳喳。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
端安王妃脸孔青青白白,在宫娥将一对鸳鸯枕放在那喜帐中时,少女白皙的脸儿顿时绿了。
月儿弯弯,夜色如水,品了几盅小酒的端安王,迈着四方步,俊目流彩地摇扇自外方入内。
看向帐中沉睡的人影,诸葛合墒于殿中冷声道:“轩辕莲歌,既然醒着,就别装了,你的大礼爷瞧了,果真是妙不可言呢!”
来人晃了晃手中一箭穿心的戏偶,飞身纵入帐中,哪知内中光华闪烁,寒芒一线,自头顶坠落。
少年墨眸惊地一闪,脑袋微侧,一个鲤鱼打挺,当下抬手接了那物。
那是一把剑,以上好的玄铁打造的宝剑!
“罗刹女……,你……”不敢置信地看过,那佯装熟睡的少女睁着大大的眸子,坐了起来。
“不错,殿下当知,罗刹女是罗刹女,葫芦僧是葫芦僧,如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拿去!”
少女拾起那少年掉落在锦衾处的戏偶,复又塞于了那人的手中,眼眸冰寒道。
“你竟用这宝剑待爷?”诸葛合墒惊讶间,脸孔黯然地瞧去。
“难道不该吗?大婚,遇贵朝宫丧,又二日,本殿莫名其妙抱病,再一日,侧妃入门,由皇后娘娘主婚,自正门入殿,端端是一岳正妃,年节前祈祭,殿下携岳侧妃亲往,让本殿成为内宫笑柄;除夕,侧妃未见礼,皇后娘娘的宫人踏破门槛,于岳侧妃道大福,我母后于佳节大礼赐福,殿下与岳侧妃殿中抚琴守岁,未至,若我父皇和大哥知道了,这柄宝剑会横在殿下脖子上的,会的!”少女将那宝剑夺过,容颜清冷地看了看那削铁如泥的锋芒,倏然将那剑归了鞘,别开了视线。
檀眉虬结,少年的目光打量少女的神色,千言万语地攥着她的手道:“如今四处困顿,爷以为你该明白!”
“明白什么?是瞧自己有多可悲吗?!”少女冷冷地抽出了手。
二人正剑拔弩张,有鸽声回旋,自夜夕中传来,二人警然对视,皆快速整理了思绪,一枚暗讯很快出现于少年手中。
“嘶——”诸葛合墒看罢,不禁银牙暗咬,“怎么?”莲歌凑过,她看不懂那鬼画符,可她瞧出那是僴関传来的密讯。
“周瑁又要大开杀戒了吗?”莲歌问。
“并非是什么大开杀戒,他命幻夜刺杀轩辕莲歌!”诸葛合墒轻一说,朝她撇了撇唇,莲歌愣愣抬眸,瞪向对面,鼻子一酸,将那柄剑冷冷摔入了男子手中。
“轩辕莲歌,爷若想杀你,不会用剑,会用那可以万箭穿心的虎贲弓!”少年将那剑扔出了帐子,夺过她的枕头,躺在榻中,若有所思。
“杀我作何?在周瑁心中,你端安王才是该杀之人,这分明是楚桓嗣的鬼主意!”莲歌抱膝坐在榻中,想了一番,恨道。
“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轩辕莲歌,你这颗脑袋一早便被人算计着,梁帝不过是楚贼的帮凶而已!”少年咋么了下嘴附和道。
“你也是,你也是呢!谁也没葫芦僧可恨!”少女说时拿起那布偶怒砸了他几下。
又一声鸽哨传来,两人眸光一震,很快,另一封暗讯出现于眼前。
“不是你的,是我的!”莲歌凶巴巴地夺过道。
“是——,是你的,上面说东风信差了专使来见桃宗碧月和幻夜,嘱桃宗碧月当夜择机行事,杀了幻夜!”莲歌还未将那鬼画符对完,旁处诸葛小四儿已替她译了出来。
“什么?”莲歌哦了声,将那符文一字字地译出,果然如小四儿所言,一字不差。
“如此,满意了?”
“是,那周瑁让我杀你呢!”莲歌的手掌削在诸葛合墒的脖子上,森冷地笑了声。
“罗刹女,你果真是阴煞,你这张嘴,好的不灵坏的灵,是千真万确的祸乱之口,瞧,这回全了!”少年取过那一箭穿亡的葫芦僧,猛烈地晃了几下,发出一声长叹。
莲歌摸了摸脸,抿了抿唇,指尖戳了戳他的胸膛,眉眼细细地问:“喂,如何?会任我杀了吗?”
“杀?轩辕莲歌,哪那么便宜?爷说过罗刹女若射葫芦僧一箭,罗刹女也得陪葬!”
嗖地一声,那带有葫芦僧戏偶的箭被掷了出去,悬于榻中的戏偶“罗刹女”颤微微地晃动了几下,与葫芦僧一箭穿于了一处。
“那周瑁现身滄岳朝时,曾言僴関三载功成时,桃宗碧月要杀了幻夜,旧岁,梁帝连连得手,看来这僴関要关闭了!”莲歌撇开恩怨,想起一事说道。
“那鬼督也销声匿迹了,如今青転侯亡,最高兴的莫过于梁帝,那骆缙固然气焰嚣张,却数代深谙克梁之策,那梁军若攻破关隘,会势不可挡的,梁帝布僴関,曾试图拉拢青転侯,几番不得,故以离间之计,递来罪证,起了杀意!如今梁帝大概志得意满,只是僴関关闭之时,也是大梁手握布兵图,于我朝举兵之际!”
诸葛合墒颔首,眼眸忽地锐利起来,“罗刹女,那东风信让桃宗碧月杀幻夜之事,如何未听你提起过?”
“我……”莲歌语塞。
“你在担心爷吗?”诸葛合墒挑眉,眸光精灿地移来。
“怎能不担心呢?若圣上能借兵的话,本殿也便不担心你的死活了,可如今本殿只有你这一个卒子,自不能让那周瑁得逞,不然本殿此番忍辱负重,下嫁于你,也太不值得了!”莲歌摇头晃脑道。
“轩辕莲歌,你不过是一亡国的公主,可爷是泱泱大国滄岳朝的四皇子,这算哪门子的下嫁?”
“你有兵……,有兵吗?那尉迟璿璥给了后冠呢,给了可调兵的国母碧玺呢,如今,本殿连区区三千人马也没有,手中就你一个厌人的卒子,说来您这泱泱大国的四皇子给婢妾的心也不过指甲大小,这如何不是下嫁了?”
瞧着自己的手指头,莲歌反诘时哀声丧气地倒在榻中,想自己无辜穿越若许年,竟连一个葫芦僧也没杀掉,满腹心酸又充满失败感。
“轩辕莲歌,你谋来谋去一场空,如今那指甲大小的一片怜悯之心,也没有了!”男子倏地起身,吹熄灯火,纵身一跳,便消失于了窗扇处。
怜悯?
竟是怜悯!
莲歌幽叹,这夜她做了梦,梦中没有飞天马车,只有血淋淋的罗刹女和葫芦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