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熙元三十四年盛夏,武皇未去行宫避暑,传召太子、太子妃入太极宫见驾。
那是滄岳朝与奉朝的一次战事推演,流月与长鱼萦各执旗令,列于两端,战事起,太子一溃千里,未至终局,武皇已怒不可遏,推倒了近前几案,斥道:
“早先你便是这般不通,时至今日,依然未有长进,君施仁政,兵武为盾,瞧,你连中军都失了,这般糊涂,那兵部策令勿说是从朝中出,就是寻常一位兵部的执事也可以弄策于前,混淆视听,君未有兵谋之断,掌任不了三军,则武将凌于朝堂,朝国危矣!”
“儿臣惭愧,儿臣谨听父皇教诲!”诸葛淳瑜眼望那下方山河破碎之况,战战兢兢,扑通跪下了。
“惭愧?你也知道,是朕当惭愧才是,朕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储君值英茂华龄,尚无法身肩国之大任,江山后继之兴,让朕忧心不已!”
武皇捋髯,扫视那下首的乱局,一时气馁。
“儿臣愚钝,必会潜心兵务,查遗补缺,请父皇小心龙体!”太子赧然,拱手告罪。
“潜心?朕自幼为你遍寻名师,那兵武之政,历任师傅皆是教了的,朕亦未少指点于你,如何是今天这般败局,淳瑜,你让朕好失望,要知道你可以潜心补遗,不急不躁,可朕的江山等不得,那兵部每日上呈的奏表皆在侯旨,那朱笔落,失一策,千秋基业尽毁!”诸葛豊迟指着下首跪地的人影,痛心疾首。
“儿臣知错,儿臣请父皇息怒!”太子拧眉,长鱼萦见状亦跪了下去。
“够了,朕不仅是你的父皇,朕还是天子,朕会重议储君人选,你这般糊涂,就是告一千次一万次错,又能如何?”
“父皇?”诸葛淳瑜脸孔煞白地望向上方龙影,几欲昏厥。
“淳瑜,看看那战局,你可还有话说?早先朕曾在此小试于你,你一败涂地,阿史那哆逻给朕来了书,他没有择你,朕好痛心!朕以为你会有所起色,孰料你还是这般糊涂的局面,你让朕能如何?”诸葛豊迟背过身,厉声喝道,此话吐出,已是心力交瘁。
“淳瑜……,淳瑜向父皇请罪!”男子叩首,神情黯然。
“萦儿……,萦儿请父皇息怒,太子自幼立为储君,如圣上般乃百官万民之所向,太后仙逝前也曾嘱咐萦儿要好生守护太子,恰逢永承染疾,太子心内焦急,形神恍惚,故今日乱了阵脚,请父皇体谅,萦儿也请父皇继续守护太子!”长鱼萦惶然求道。
“正因为淳瑜自幼立为储君,聚百官万民之期望,才不该这般不济,那永承抱恙之事,怎能称之为理由,若淳瑜因此便慌了心神,乱了阵脚,那么大事于前,他怎堪国任?至于守护,朕该守护的是自先祖开创的万世基业,朕是天子!”
威威帝影,怅然幽叹,满面凝重地拂袖而去。
诸葛淳瑜起身,望向那倒下的阡陌城池,金戈铁马,于恼羞成怒间,将其一一以王剑砍碎了去。
“圣上在气头上,待晚时去御书房面圣,恐怕会好些!”手执旗令的流月,望见长鱼萦泪水奔流,拉起她道。
“娘娘,萦姬求您替永乐宫于御前进言,储君动,会兴起漫天波澜的!”长鱼萦束手无策道。
“本宫吗?太子妃认为圣上会听进本宫的话?”美人流月摇首,宫内皆言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玉妃,实则她不过是一位帝君的女徒弟,当然也因学业不济,时常惹今上不悦,那训斥自是如时岁一般望不见尽头!
“萦姬,娘娘有难处,父皇心意已决,断不会轻易回头,回宫去,好生照顾永承!”说罢,男子心绪烦躁地出了殿。
“娘娘,萦姬瞧的出,圣上待您大大的不同,请娘娘救救永乐宫!”太极宫内,长鱼萦六神无主地望去。
“太子妃不觉圣上言之有理吗?”
“萦姬——”长鱼萦心中矛盾,此际却由不得多想,“父皇不过是怒极失言,当朝储君,关系朝局,怎可意气用事,此事萦姬无法袖手旁观!”
“那不单单是圣上的怒极之词,流月以为储君不该恪守什么长幼之序,当以能贤而论,方为万民之福,太子妃是瞧见了的,太子今日这一役,不仅亡了中军,甚至还亡了国,难道圣上不该担心吗?”
“娘娘,您要站在濋章殿一边吗?”长鱼萦眉目惊震地看去。
“不,太子妃并不了解流月,流月是这尘世的人皆亡了,也会好生过活的人。这私心流月有很多,只是莲歌不是棋子,那太子妃的头衔于她没有丝毫用处,即使滄岳朝不借兵,流月亦信铎壬太子会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故这滄岳朝何人可担国任,与流月并无什么瓜葛,流月只是就事论事,太子自幼由帝师陪伴,这才能想必是有的,只是能否有治国之能,流月以为太子的确令人担忧,至于这仁,六皇子之死与他脱不了干系!”美人娓娓道来一些事。
“昀……,昀舜?”长鱼萦大惊失色。
“是,连那早先的萧三太子也是,虽然那是一次意外!”美人墨眸漾起一些微澜,直言相告。
“奉朝的太子萧擎苍?”长鱼萦瞠目结舌,当即吓了个半死。
“不错,还有那陈娥,据闻曾在冷宫中了毒,流月以为也和太子有关!”美人敏而有察道。
那陈娥之事,是万不得已,长鱼萦泪水夺眶而出,一时心如乱麻。
“怎么?你知道!”美目细观之,流月有些诧异。
“娘娘,陈娥是刺客,太后曾让她在离宫遁世与自取灭亡中二者择一,那是她自己择的路,怪不得人,长鱼萦恳请娘娘能守口如瓶!”长鱼萦没有否认,当下施礼相求。
“太子妃,流月无意与永乐宫为敌,自不会做什么乱嚼舌根的事,流月只是希望太子妃明白,圣上的担忧不无道理,太后让太子妃守护太子,守护的想必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储君之位,而是滄岳朝的江山永固、继往开来!”
美人叹息,当即传宫人送客,长鱼萦于步出太极宫的一瞬,双眸再度陷入了迷茫。
谁呢?
她该守护谁呢?
太后和圣上皆要她守护太子,那是他们曾希望的,可如今事事变幻莫测,她该如何呢?
前方凤藻宫的鎏金殿顶,闪现眼前,她凝眸徘徊。
太子并非无能之辈,在宫外抚育的天昭数日前失踪了,太子心乱如麻,故今日战事推演,他才会完全不在状况。
想起她救下的天昭,想起永乐宫新诞下的永承,想起宗族的期望,长鱼萦步去了凤藻宫。
濋章殿,才从御书房回来的莲歌,见到了等候多时的皇后娘娘。
“听说公主去了御书房?”夏侯褒怡冷冽的目光投来。
“是,莲歌的确是从御书房而来!”莲歌忐忑,小心拜谒。
“不知圣上于你说了什么?”皇后的目光威厉地移来。
“父皇……”莲歌心中一凛,娘娘来的好突然。
“君君臣臣,应叫圣上!”皇后不悦,颜色又冷了一层。
“圣上不过是问了莲歌平日的药食之事,当然也有邬敕国当下的战事!”莲歌回禀。
“莲歌,你并未据实以陈,可知凤驾前你如此,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皇后的面孔沉了一沉。
莲歌语塞,是的,她没有如实回禀。
圣上今日于御书房问她:“若有朝一日,需要作择,轩辕氏与诸葛氏二者孰重?”
她答不出,故而摇首,圣上又问:“公主替朕的皇儿挡了一箭,朕能否信任你会始终如一地守护好朕的皇儿?”
“圣上会信任一个女子的话吗?”她问。
“不尽然,可轩辕氏的宗女,朕会信的!”今上的眸光是那般笃信。
“那么……,那么莲歌也会受纳这份信任,将心比心,守护好殿下的!”
“好个将心比心,那么公主要记得今日答应朕的话,言必行,行必果!”
圣上递过一抹饱含深意的视线,她讷讷颔首,之后被陈公公送了出来,沿路行来,心中一直是雾遮云绕的。
守护?她品读着二字,四皇子并不欣赏她太极宫的“见义勇为”,他说那是想留住男人心的女子才做出的傻事,一命呜呼后枕草大葬,端安王府大抵会迎来一填房,吹吹打打。
此话让她嗤之以鼻,比起留住一颗心,她和流月大美人一样,怀揣“杀杀杀”的光荣梦想,恨不得那颗心如天上的馅饼完整地落下!
只是她沾了流月大美人的霉运,战绩惨不忍睹。
“轩辕莲歌,作为对你那舍生取义的嘉赏,如今你在爷心里多了一些!”
于是她神采飞扬地晃晃拳眼,小四儿摇首。
她微笑,伸出青葱十指,换来了诸葛小四儿抱歉地尴尬神情。
“那是多少?”她咬咬芳唇。
“轩辕莲歌,多了一些,可还没有你想的那么多,不过放心,爷会守护好你这颗脑袋的!”那是诸葛小四儿临行前拉着她的两根手指,十分“慷慨”地一席话。
如今皇后娘娘来了,让她非常担心自己的脑袋,莲歌心有戚戚焉。
“轩辕家的公主,你默不作声,是想对抗本宫吗?”皇后娘娘步过,眼眸深邃地瞧来。
“娘娘……,莲歌……莲歌绝无此意……,是莲歌所言,娘娘不信,故莲歌不知该如何是好?”莲歌回神,目露“真诚”道。
“轩辕家的公主,你在撒谎,你怎会不知该如何是好?圣上许了你路了,是吗?那太子妃的荣耀,已让你飘飘然了吧?”皇后娘娘讥讽地瞧来。
“太子妃?”莲歌惶恐,这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莫要于本宫面前玩这小把戏,听着,即使圣上在储君一事上有重新择议的打算,你也不会成为什么太子妃,本宫会动议朝臣及圣上,于你轩辕氏想要的人马,让你回到你该回到的地方,一个异国的女子怎能担起我朝后宫之任,国母之责,简直是笑话!”
皇后一蹙眉,懒得多言,只传话于外方守候的周承裕,摆驾御书房。
什么?
皇后娘娘的话在耳畔回旋,莲歌惊的倒抽了口凉气。
自小四儿寻了督造运河的差事,濋章殿已安稳了不少。
此际这择储之事,再度将濋章殿推向了风头浪尖,稍有差池,端安王便会成为另一个昀舜!
“殿下,大喜,适才小的偶遇太子,太子言王爷恐怕近日就要返京了!”
濋章殿内,小太监满脸喜悦地跑来道喜。
“福印,住口!”莲歌低斥,心中不免一沉。
“殿下——”小太监惊了一惊。
“福印,王爷不仅不会返京,反而会在外多耽搁一阵子!”莲歌道。
“殿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小太监察言观色,问地小心翼翼。
“福印,你是王爷的亲信,本殿也就不瞒你,朝堂不知出了何事,圣上竟起了废储之意,如今多少双眼睛在瞧着濋章殿,你家王爷纵使有贵妃娘娘本家的亲眷及朝中一些大人,可与永乐宫相比,不过是以卵击石,本殿是公主不错,却是一徒有虚名的公主,除了我大哥留于我的一支火鸾卫保命,再无其他。如今濋章殿一干人等皆不知明朝几何,故要不发声息的静心做事,平日里关起门子,诸事莫议,那永乐宫不善,要远远的躲开,如今殿中的日子艰难得很,要守护好殿下,你听明白了吗?”莲歌细细交待。
“福印明白,是福印的错儿,福印这就去殿中安顿诸事!”
小太监自知那废储是天大的事,望向神色忧惶的女子,当下领命而去。
“范承旨,修书尉迟主上,告诉他王爷去了毗陀提城,让他美酒相待,留王爷赏赏火罗的山河壮阔,对了,本殿的绣像要挂于七宝城,让王爷瞧见,想必火罗本土的赛马大会也十分赏心悦目!”
入夜,莲歌吩咐。
“殿下可要于王爷修封家书?”
“不了,将王爷走时,那家书抵万金的字笺,以王爷的书印递于岳侧妃,她会写家书于王爷的!”莲歌神色一黯。
熙元三十四年,废储的风波在太傅的力劝下,未搬上朝堂,悄然消失在了萧萧秋风里。
可分明有什么被触动了,端安王母妃的宗亲来了濋章殿,他们愿孝鞍马,他们愿端安王前途无量……
那些角斗在宫外偷偷发酵,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左昰公来探望时,轩辕莲歌只道欲随了端安王去那远地的运河河畔,置了园子,可以常望故国明月,此话让左昰公甚为满意,而后莲歌便抱病养起了身子,避不见客。
这一岁,残灯孤照,未有家书,濋章殿除了书生的牧笛,便是一派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