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4 章
昭光二年岁末,诸葛豊迟再度踏入了享殿。
“这份考卷是那范进所书?”
“朝国之内如今还有谁这么大的胆子?那十二桩大罪,罪罪惊心,够那书呆五马分尸了?”望着父皇黑沉沉地面孔,昭光帝不觉失笑。
“这罪已好生瞧过了?”
“儿臣观了一夜,自此夜不能寐呢!”昭光帝叹息。
“群臣都在瞧着,这恩科恩科,到了此般田地,如今总要有个说法!”
“父皇有何旨意,儿臣会躬行的!”昭光帝颔首应道。
“身为一国之君,朕在问你当如何处置?”
“处置?”
“别和朕打马虎眼,于朕说说这人可用与否?”帝目深湛,诸葛豊迟直直问过。
“依儿臣看,自是可用!”心中虽气的紧,这头还是点了下去。
“是因着祈若和莲歌的缘故吗?”诸葛豊迟手捋花髯问道。
“算来儿臣这诸位皇妹中属祈若聪敏过人,儿臣自看不过她和一酸腐的白衣搅合在一起,而儿臣尚知这庸人为害的大弊,撇开成见,单说这考卷,此一番奋笔疾书,倒是字字珠玑、看的通透,比起旧年点的状元郎,这范进的确有过人之处!”昭光帝道。
“以一人劳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比起恭顺,这忠义二字,他终是没让朕失望。当日叶太傅离京时,于朕提过这范进。堂堂七尺男儿,整日里酒肆打诨、脂粉堆儿里凑热闹,朕的乘龙快婿当是朝国栋梁!朕有意放他去尘世里思个透彻,他倒也浪费了不少光阴,想想祈若也不小了,如今有天下英流聚于宇下,是朝国之幸,你能放下成见,识得真金,朕深感欣慰!”诸葛豊迟满意地点点头。
“父皇的意思?”
“这婚自是要允的,祈若这阵子添了闲气,先让那暖宫的九千岁消消气,再告诉她朕的恩典,私下里也与祈若的母妃商讨下大婚之事,待圣旨下了,让那书生来见朕,朕自是要将这十二桩大罪与他好好算一算的!”
“父皇也赦了儿臣吗?”昭光帝惊喜间,眉头一舒。
“天狼星动,兹事体大,你这些日子递于朕的地图,朕业已瞧过了,那谭庆枝一事,当日未能斩草除根,终是于你留下了祸患!”
“除了此事,不知父皇还有何教责示下?”
“你自心知肚明,朕也便姑且信你尚知朝国大局,此中的轻重缓急,而那人能留住是你的造化,若留不住,也便死了这心,漠北之地,那越冬的粮草不必送了,朕这夕阳未落,那草原八部的朝阳想冉冉升起,恐还有个长夜漫漫苦度!而这梁贼异动频频,怕是这战是止不了的!”眸光深邃,诸葛豊迟叮咛间拍了拍昭光帝的肩膀。
吩咐备酒,御书房内一片和乐。
只是一个时辰后,内中二人相视一笑,但听一声杯盏碎裂之声,自御书房内传出。
“逆子!不赐死那谭氏,朕便废了你!”诸葛豊迟的怒咆声声震耳,那于中书省奉事的朝官和皇族亲贵皆听了个胆战心惊。
“福印,父皇年迈,速速带了人马送父皇返回行宫安乐,家国朝堂,自有朕来尽责,不劳他老人家费心!”
“逆子,你竟赶朕?”
“福印,送父皇离宫!”
……
诸葛豊迟面如霜遮,眸光空洞,怒极而走。
昭光帝冷声拂袖,沐浴更衣,当日连下两道圣旨,范进恩科得选,入内苑御马署奉职!
而另一道让皇族又发出了阵惊吸,那中德殿昭容谭氏一飞冲天,得获圣恩,册了戍三品婉妃。
朝堂无声,后宫无声,只有那中德殿的琴曲流转,宫灯璀璨。
“什么?我邬敕国的承旨大人变作了这沧岳朝的马官,而那谭庆枝,竟被册了婉妃!”
濋章殿内,莲歌闻言怒砸了一只瓷瓶。
“殿下,圣上经了一番苦厄,脾气不比从前,太皇也拦不住呢!”
“太皇——”
“太皇哪受过这等的气,只叹江河日下,年迈无用,因晏夫人来书请冼芙教这辛乌习舞,此番冼芙便带了她去行宫受教,太皇那方马上就启程了!”冼宫人规劝时,又深深一叹,这皇宫里皆是红颜枯瘦的主儿,这若想不开,才是给自己罪受。
“辛乌——”
莲歌看向那女娃,一时竟十分不舍。
“天杀的,辛乌终于可以走了,你该高兴才是!”
女娃抿抿唇,这种依依不舍的眼神真厌人!
“去吧,冼宫人可不是随意收徒的!”想自己已是个废人,还是那流月眼慧,为这辛乌寻了一处佳地,莲歌倏的放开了手。
“零,这位婶子似乎只会喝酒,瞧,她的腰身,简直如水桶一般呢!”打量那冼宫人染红的两颧,再瞧瞧那厨子一般的腰身,辛乌目露犹疑,一时挪不动了步子。
“哎呦,就知道你是如那小耗子一般厌人的孩子,端看这双眼睛,我冼芙便知你不省心!”司膳冼芙步过,苦巴巴地看向了莲歌。
“有劳冼宫人在那方照护!“莲歌敛衽相谢,毗陀提的辛乌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
“若不是怕公主和娘娘的苦心白白浪费,冼芙才不会领了你这小耗子回去,来吧,随冼芙去膳房掸掸这一身耗子皮,修一修这人样!”司膳冼芙伸过了手。
“天杀的,辛乌不是小耗子,是美人!”辛乌一跺脚,别开了视线。
“美人?也不取了镜子照照,这秃了发的小耗子,在老鼠堆儿里也是那烧柴拉风箱的!”
“烧柴,拉风箱?”
“冼芙不过是个宫中的司膳,自是不能让你穿金戴银,涂脂抹粉,整日将你如主子般供着,你若是嫌冼芙庙小,如今于那晏夫人修书还不晚,殊不知冼芙也乐得这耳根清静!”冼宫人哼了一声,头前而走。
“天杀的,辛乌喜欢习舞,酒婶子,等等!”女娃从莲歌手中取过包袱,大步流星地随去,可她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回首瞧着莲歌道:“零,那罗刹女不是在壁上挂着的,她还能飞上层云,看到这旁人看不到的风景!”
“那行宫不是旁处,且小心说话!”耳听她又说起了大人话,莲歌一蹙娥眉,赶了她去。
午门外,一驾华丽的马车前,立着那不怒自威的龙影。
“你就是那辛乌?”诸葛豊迟打量着那冼宫人领来的女娃,自扫过那张出众的“美人面”,心中不由地一沉。
“辛乌不是妖娃,辛乌的眸子天生就是这般美丽夺目!”女娃眨了眨茶色的眼瞳道。
“听说你想成为一位美人?”
“不错,晏夫人说您可助辛乌达成所愿!”
“亏她瞧的起朕,朕如今没了玉玺,瞧见没,朕的儿子派了这大队的人马赶朕这无用的老匹夫离宫呢!”昭光帝指着身后的兵士自嘲道。
“在火罗没有玉玺,王依旧是王!”女娃扫视周遭,不觉那玉玺有什么大用。
“你很会说话,是在讨好朕吗?”
“一个美人不需要讨好男人,何况是一位年迈的大叔!”女娃倨傲道。
“放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天杀的,那是什么意思?”女娃绞尽脑汁,这沧岳朝的人说话就是奇怪,没有几句能听明白的。
“你没读过书?”
“在火罗,只有上族的女子和巫女才可读书,下族的女子除了当女骑手和奴隶,就是劳作嫁人!”
“看来你还知道不少事!”诸葛豊迟暗暗称奇。
“辛乌读过书的,因为捡到辛乌的竺亚阿母是位巫女,只是巫女们读的书常人也看不懂!”女娃扁唇。
“你是孤儿?”
“辛乌不是孤儿,辛乌的阿母是巫女,辛乌还有一群姐姐,认识辛乌的大叔就有几十个,而世间无限的善缘中都有你的亲人,辛乌的亲人多的用十指都数不清!”女娃颇为沉重道。
“晏夫人告诉你的?”
“是,晏夫人还让辛乌于行宫服侍,为她尽心,还为一位君子尽孝,辛乌第一次听说这样能变成美人!”
脸际滑过几许感怀,仰望那天际中闪烁的一颗星辰,诸葛豊迟立了很久。
“您在看月亮吗?”
“不,是轩辕十四,是颗与紫薇相映成辉的帝王星!”诸葛豊迟指了指天际道。
“可还是没有月亮夺目,辛乌要变成如月一般的美人!”
一枚银镜落于掌心,反射出华光烁烁,将那辛乌出色的五官映照地淋漓尽致,诸葛豊迟怔忡间有一种预感,那行宫的日子不会像往日那般清静了。
“随皇爷爷来!”捻了捻手中的一颗菩提子,诸葛豊迟平心静气地接受了他的这份“善缘”。
“您的发还很黑,辛乌在毗陀提的大叔们两鬓染霜,却也只是大叔!”女娃辛乌不解道。
“说了半天,只这一句说的像句人话,圣驾寿与天齐,华年如松!”内侍监陈萦赔笑道。
“天杀的,辛乌可没这个意思,没有人能长生不死,那享殿内的牌位难道是假的不成?”女娃反诘道。
“哎呦哎呦,你这个小耗子,一开口就是大罪压顶,如此大逆不道,还不快快于圣上告罪?”司膳冼芙吓的音容大变,于身畔斥道。
“你去过享殿?”诸葛豊迟脸孔一沉。
“我——”女娃眨眸间想起了零说的话,“辛乌,辛乌不过是好奇,是想知道那享殿内有没有巫女?”女娃眼波一闪,十分镇定地回话道。
“不是巫女,是凤女,莲歌公主也去了,对吗?”
“毗陀提的大叔从来不会问这么多!”女娃垂头抿了抿唇角。
“朕不是什么毗陀提的大叔,是沧岳朝的太皇,说,将你知道的如实道来!”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辛乌只知那享殿内的王骗了零,他说零伤得很重,连走个远路也会让她一命呜呼的!”
“于是她信了?”
“男人都很会骗女人对吗?”女娃辛乌颔首间,打抱不平道。
龙颜无光,诸葛豊迟发觉这女娃如那菩提子一般让人头痛,“故你才要变作美人?”
“难道不是?一个美人如花的笑容就是天神赐予的神箭,在那男人没骗她之前,他已无用地倒下了,毗陀提的辛乌才不会被骗!”女娃幽邪地笑了笑。
“天杀的!”
诸葛豊迟一眼白过,这满口悖论的女娃如那玉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你的发是怎么回事?”忽觉那脑袋十分惹眼,诸葛豊迟霜冷着脸问道。
“零也失了发,这样会让她好过些,有时人们会做同样的傻事,为了表示彼此亲密无间、心归一处,像亲人一般!”女娃似懂非懂道。
“孺子可教也!”
嗔责间,一顶纱帽落于了女娃的头顶。
“快,还不谢恩,那可是太皇的!”内侍监陈萦一扬拂尘道。
女娃迅速地取过银镜好好地照了一番,“辛乌戴上了,会成为闪闪发光的女王吗?”她有些飘飘然地问道。
“只可惜朕只识得一位!”诸葛豊迟抱歉地一笑。
“您还会识得一位!”
大胆地牵住了那双陌生的手掌,女娃辛乌居高临下地扫视周遭,传声“起驾!”
诸葛豊迟翘了翘眉宇,发觉这女娃的确非同凡响,隆冬的夜晚,有一老一少相携而行,不觉突兀,却让这冬日的夜显得分外温馨,似一种昭示,又似一个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