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太急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即使来过几次,当秦萧萧再度踏上长安城的这片土地时,依旧觉得陌生而无所适从。
这种感觉只是暂时的,当秦萧萧在城门口看见几个武林大会上的熟面孔如今穿着两不知的服饰与守城的官兵站在一起时,心头的不安感涣然消逝。她不过离开了区区数月,长安城中江湖人士的数量显见得增加了,仿佛换了个地方,在长安另起炉灶,重又有了武林。
不同的是,原先将面庞遮得严严实实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武林弟子摘掉了繁琐的帽饰纱巾,堂堂正正地以本来面目行走在东市西巷。有些人招安到两不知麾下,老老实实地做起护卫的活来;有些人忘了江湖规矩,离了师长教诲,被都城的繁华景象迷了眼,索性干起鸡鸣狗盗、打家劫舍的勾当来。
市井败类,处处有之,不唯长安有之,不唯武林产之。令京兆尹头疼的是,这些贼人学过几天功夫,有着一身武艺,寻常的士兵奈何不得他们。只好求爷爷告奶奶地从各处军营里拉来一队本事过硬的军人,寻街串巷,好让他们有所忌惮。
秦萧萧回到长安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王阆兮安好的消息告诉当日托她将王阆兮带出宫去之人。然而当她回到长安,才发现事情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山中才几日,世上已千年。
黎小容告诉秦萧萧,新年以来,皇上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先是停了元日的大朝会,其后宰相李诗裕数次入宫求见,李桢也未应允。现在除了内侍和宫人,没有外臣能够见到皇帝本人。
秦萧萧最后一次见到李桢的时候,他的气色已经不好,短短数月,病情竟发展至此,不仅文武百官,就连坊间百姓,茶余饭后,最常在私下偷偷议论的,就是这位皇帝的身后事。
李桢无子,十六王宅中倒是安耽住着他的好几位兄弟侄儿。帝星将殒,李氏儿孙虎视眈眈,不知哪个承了紫薇气运扶摇直上,又不知哪个无端被人误伤,好好地丢了富贵荣华。
与其没头苍蝇似的求神问佛,不如提前拜会马一贽这尊真佛。
关于李桢的病情,宫里宫外,众说纷纭:有的说李桢命在旦夕,帝位或许明朝就将易主;有的说李桢已然痊愈,只是需要时间恢复精力。不论传言如何,这个冬天,李桢确实不再上朝议事了。
曾经摆在王守谦、仇九州面前的机会,这一次,落到了马一贽的头上。
秦萧萧想靠自己将消息递进宫里,恐怕十分困难。不过这并没有难倒她,待在长安安顿下来,秦萧萧立马去了济民医馆,想从李少赓那儿探听些消息。
李少赓不在。
医馆的药童舂着草药,简短地告诉秦萧萧,小神医去山里采药去了。
“山里,那他多久能回来?”秦萧萧问道。
童子没有见过秦萧萧,将她当作急于来找小神医延医问药的病患家属,克制地回答说:“短则十多日,长则数月。”
世人皆知李少赓精于医术,秦萧萧知道,他更是个药痴。若是听闻哪地生长有奇草灵药,就算是把那座山翻个个儿,他也势必要找到那株药草。
这件事若放在往常,秦萧萧定不会介怀。可是身为替李桢诊治的大夫,李少赓居然为了一株不知是否能够找到的药草离开长安,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属实与他一贯的医风药德相悖。
如此看来,只有一种解释:李桢的病情已是药石不灵,无力回天。
李少赓亲身经历过全家因祖父身为太医在宪宗皇帝龙驭宾天当日随侍在侧遭至倾覆横祸,深恐昔日惨剧重现,早早地寻了个由头到山间避祸。
李少赓可以明哲保身,秦萧萧却不能置身事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李桢痛快地把乾坤一剑剑谱给了她,她也要尽快将王阆兮的现况告诉于他,好让他安心养病。
既然李少赓不在,继续待在医馆也不会有任何用处,秦萧萧向童子告了辞,漫无目的地走在东市大街上。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回过头去,看见一支身着戎装的队伍,正在街上巡逻。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看下去,看到队尾,才认出一个熟悉的面孔。
“萧萧姑娘,果然是你。”
“林将军,原来是你。”
猝然相遇,林崖高兴得咧着嘴,几乎脱离了自己的队伍。领头的将军留意到后头的骚动,严厉的目光扫到林崖身上,让他立时站直身子,乖乖地回到队伍中去。
秦萧萧不愿打扰林崖执行公务,向他摆摆手,就要离开。就在此时,街上闹哄哄地涌来一大帮人,像是起了纷争,双方你追我赶地,谁也不肯低头。林崖所在的队伍就是京兆尹拉来维持长安秩序的一支,见街市不安宁,他们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以往有宵小闹事,见到前头有官军坐镇,早就吓破了胆,天大的仇怨也先放在一边,谨小慎微地目送他们过去。这次则不然,两伙人完全没把官军放在眼里,径直打到他们眼前。
走近之后,秦萧萧才发现这次闹事之人并不简单。
那伙玄衣之徒,不是两不知是谁?
紧追在他们身后的青衫男子,不是梁闻喜是谁?
他们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还没等秦萧萧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与林崖一块儿负责巡视的青年男子率先作出反应,忙命前半队人马按原路线维护坊市秩序,后半队人马拆成多组,跟上两不知和后头的男子,以防发生更大的冲突。
众所周知,两不知是尚书严华的人,严华后头站着的,是一手遮天的宦党之首马一贽;梁闻喜则在下山后成了李诗裕的门客,为其驱使,成了李诗裕最好用的一把剑。
马一贽和李诗裕斗得厉害,一直以来被李诗裕打压得喘不过气的牛党众人虽然大多谪贬出京,但是他们的手没停下,笔没放下,仍然可以往长安源源不断地送来奏章,提议朝中诸事,置喙储君人选。
任凭诸位大臣说破天去,他们始终不是李氏子孙,储君人选,还是得从十六王宅中的诸位李姓王爷中挑选。就这样,朋党之争、朝臣之争,继而衍生出李氏兄弟之争,叔侄之争,正应了那句泣血之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秦萧萧和林崖见两不知和梁闻喜匆匆地往城东方向去了,旁人不知,他们俩是知道的,李牧回京时,曾在郊外先后遇上梁闻喜和两不知两拨人马的袭击。瞧着他们奔去的路线,像是通往十六王宅的直路,唯恐他们又要对李牧不利。好在林崖本就负责追击两不知,他答应了一声,连忙撒开腿去追他们。
秦萧萧不是袖手旁观之人,这事牵扯到梁闻喜和林崖,还可能波及李牧,她拨开混乱的人群,跟着林崖一块儿往东边去了。
当林崖和秦萧萧绕开人群、穿过市集,追着那群人来到一处僻静之所时,才发现已经有人出手终结了这场闹剧,押着擅闯王府之人鱼贯从后门走出来,准备送到京兆尹府报官。
押送闹事之人从府里走出来的人之中,除了等闲的侍卫,还有一位老熟人——许彦。秦萧萧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许彦。
许彦显然也没有想到会在十六王宅与秦萧萧碰面,还是林崖先开口说话:“许御史,这么巧,在这儿都能碰上。”
林崖说话的时候,秦萧萧眼尖,已然反应过来,他们的遇见不是巧合,而是因为两不知在十六王宅里左冲右突,最后慌不择路,居然翻墙跳进了光王府。
许彦瞥了一眼秦萧萧,面色微变,旋即他的目光很快移开,转向林崖,恢复常日神色,说道:“近日有伙江湖骗子在裁缝铺里做了几件玄色衣裳,假作两不知在长安招摇撞骗。马公公听闻此事,特意从严尚书那儿调了几名真的两不知过来揭穿他们的真面目。”
像是为了验证许彦所言的真实性,在侍卫之后,几名玄衣青年默默地走了出来,向许彦行过礼,自回住处复命。
林崖还没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拉着光王府相熟的一名侍卫问东问西,总算理顺了前因后果。原来,那几个人虽然是假的两不知,却是真的江湖弟子。
灭佛之策实施之后,许多仰赖佛门,与寺庙深度绑定的门派很快入不敷出,这几人所在的门派也概莫能外。来到山下,他们只知舞刀弄剑,无以谋生,听闻长安两不知这个组织在广招江湖英豪,便结伴前来应试。
这年头,长安城两条腿的□□难找,两条腿的剑客海了去了。江湖各派日子都不好过,许多门派杰出的年青弟子都选择下山另谋出路,两不知的门槛也水涨船高。这几人在本门中不过平平资质,哪里入得了一代名剑严子陵的法眼,只瞧了一眼,就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来长安容易,想要再回去,可就难了。几人无处可去,干脆在长安城赖下来,以做些鸡鸣狗盗之事为生。日子久了,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一日,他们听闻城东多贵人富户,府上摆着的山景是金山,湖里养的鱼儿是玉鱼,随便哪家拔一根毛下来,都够他们嚼用一年,也没去想传闻真实性几何,气血上涌,说干就干。
光王府不是他们搜刮的第一座宅邸。在此之前,他们先到了宰相府。这伙小贼一进李府,就被在院中练剑的梁闻喜逮了个正着,紧追着他们出了府,上了街。
论武功,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梁闻喜一个人的对手。但是梁闻喜对于长安城四通八衢的路网并不熟悉,相反地,这伙人则对长安的道路熟悉得很,利用地形优势始终将梁闻喜甩开一定距离,让他见得到他们,却始终抓不住他们。
上述情况最终在十六王宅得以终结。十六王宅不同寻常市井街巷,这里地宽路阔,甚少行人,梁闻喜很容易追上他们。情急之下,他们慌不择路,跳进了看似守卫最不严密的光王府,结果被逮了个正着。
秦萧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林崖那边的谈话,不禁暗叹今日发生之事环环相扣,未免过于巧合。待她看清从光王府走出的最后一人的相貌时,才知道大千世界,更为巧合的事情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