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虚堂向壁青灯灭
公元427年,北魏始光四年末,魏军大举进攻收复盛乐。捷报传至平城,拓拔焘大喜,传诏令犒赏三军,命长孙嵩与长孙翰分兵驻守盛乐、武川,命安同所部于两城居中策应,三部呈品字形驻扎,互成掎角之势。
始光五年正月,拓拔焘急召崔浩、寇谦之入朝。
“臣参见陛下!”
“贫道见过陛下!”
二人各自行了礼,拓拔焘只是略一抬手,他看起来十分疲倦不堪,脸色苍白无力。
在崔浩和寇谦之站定之后,殿内一时却陷入沉寂了。
少倾,寇谦之方问道:“适才贫道观陛下神色有异,似乎气血有亏,这是操劳过甚所至,陛下莫非是有心事?不知陛下可否告知,容贫道与崔司徒为陛下解惑!”
“朕确有一事要向崔司徒和天师请教!”拓拔焘踌躇片刻后开口道。
“请教不敢当,请陛下直言不讳!”寇谦之笑答。
崔浩亦然:“请陛下赐教!”
只听拓拔焘平和叙述道:“朕昨夜忽有神异入梦,梦见了一只雄鹿。只见此鹿从天而降,通体雪白,白毛白腿白蹄,那鹿角更是莹亮剔透的白。此鹿柔若无骨,欢欢蹦蹦,舞之蹈之,自平城东北方飘逸而出,在开阔的原野上恣意嬉戏,由东直往西方奔去。其所过之处,可谓是万木繁荣,禾苗茁壮,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疫情廓清,毒虫灭绝,万家乐康。神鹿远去,朕瞬间就醒了,回想起来,不禁感叹,梦中所见是何等美妙的太平盛世!”
寇谦之奇道:“陛下竟然有神鹿入梦之兆!”
“天师以为,此梦何解?”拓拔焘急问。
寇谦之沉思良久,崔浩却突然笑了,他朝拓拔焘略一拱手,道:“臣恭贺陛下,此为大吉之兆!鹿者,天下之所代也!古语言:‘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神鹿自平城东北而出,这便是以鹿代指大魏。神鹿从东向西奔去,而神鹿所过之处又尽在北方,臣推测其所指之意便是神鹿所过之地都将是我大魏所拥之地。这是预示我大魏将会统一北方,再与刘宋争雄天下。”
拓拔焘听到崔浩的解释,心下大喜,急切地转头看向寇谦之,他此刻迫切地想知道寇谦之的想法,便正色问道:“天师觉得司徒适才所言如何?”
只见寇谦之沉吟片刻,方开口道:“回陛下,此梦预示之兆确实如崔司徒所说,乃大吉之兆!听陛下所言,神鹿跳跳蹦蹦像跑着又像飘着自东向西跑去,而所过之处,毒虫悄然毙命,万物复苏……这便是上天为大魏降下的祥瑞!”
“好!”拓拔焘激动地拍案而起,说道:“愿借天师吉言!如若真的是上天之意我大魏将一统北方,朕当更加勤勉克己,以便早日完成北方之一统,然后修文偃武,以图天下成一。”
“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陛下必能成此丰功伟业!”寇谦之道。
“崔司徒!”拓拔焘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对崔浩唤道。
崔浩拱手道:“臣在,请陛下示下!”
拓拔焘沉吟后道:“这神鹿入梦乃是上天赐予我大魏的吉兆,即刻将此事传告天下。嗯……雄鹿为麚,传诏:自下月起改元神麚!”
“臣遵旨!”
对崔浩吩咐完,拓拔焘又坐回座中,神情肃然,从案上拿起一份奏章,道:“这是太尉和平阳王、高阳公联名上的奏章,说几次大战,军中将士伤亡惨重,兵源紧缺,而且六镇布防也急需兵力,希望朕能给他们补充兵源。还有,军械、战马、粮草也急待添置。”
崔浩拱手回道:“启禀陛下,据臣所知,陛下之前下旨犒赏三军后国库的积存怕是不多了。如今再要购置军械,征集战马、粮草,恐怕朝廷一时之间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撑。”
“朕当然知道!”拓拔焘打断了崔浩的话,无奈道:“朕也清楚,这几年对外用兵频繁了些,几乎年年都要打仗,国库的钱自然是像流水一样淌了出去。可是,这六镇是防御柔然的北方门户啊!如果不补充兵力,不添置军械、战马、粮草,前线的将士靠什么给朕守住边境?要是六镇失守了,平城也守不住了。”
拓拔焘说的也是实情,崔浩身为宰辅大臣,对朝廷的财政自然也是知之甚深。
自始光三年起,拓拔焘便诏罢众多的杂营户隶属郡县,增加纳税人户。另外,拓拔焘屡下“宜宽租赋,与民休息”的诏令,奖励“劝农平赋”的守宰,严惩贪官污吏。希望通过以上做法,来减轻百姓负担,促进农业生产的发展。
北魏开国以来,畜牧业占重要地位,它是财富和战马的主要来源。畜牧业形势好坏,不仅关系到财政形势,并将直接影响到以骑兵为主力的军队的素质。因此,拓拔焘对畜牧业的发展是十分重视的。
几次对柔然用兵取得胜利之后,拓拔焘决定“徙柔然降附之民于漠南,东至濡源,西至五原、阴山,使其耕牧而收其贡赋。……自是魏之民间,马牛羊其毡皮为之价贱。”
史书记载:“世祖之平统万,定秦陇,以河西水草善,乃以为牧地。畜产滋息,马至二百余万匹,橐驼将半之,牛羊则无数。”这些记载,足以证明拓拔焘对畜牧业的重视,及当时畜牧业的繁荣状况。
拓拔焘一直把节约开支,减少浪费也当作保证军国赞用的重要措施。拓拔焘为人性清俭率素,服御饮膳,取给而已,不好珍丽,食不二味,所幸昭仪、贵人,更是衣不兼彩。凡赏赐,皆是死事勋绩之家,亲戚爱宠都未曾横有所及。
同时,拓拔焘反对更竣京城,修饰宫殿,反对佛教,严惩贪官污吏,常常是从爱惜民力、物力着眼的。拓拔焘的一系列节约开支作法,无疑都是要保证军国用费,减轻百姓负担。
崔浩又瞧见侍立一旁默不作声的寇谦之,崔浩隐然觉得皇帝是已经有了成策,只是不想说出罢了。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崔浩试探道。
拓拔焘不悦道:“只要言之有理,就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司徒请说!”
“是!”崔浩平复一下心情,慨然道:“臣请陛下废佛!”
“废佛?”拓拔焘大惊失色,立时从座中站起,惊讶道。
寇谦之也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崔浩。
“崔司徒此言何意?”拓拔焘诧异地问。
拓拔焘缓缓坐下,与崔浩交换一下眼神,心中内明。他已经知道崔浩的意思了,想必这个想法崔浩已经酝酿很久了。其实,遏制佛教一直都是在场三人的心愿。
拓跋焘继位之初,每引高德沙门,与共谈论。但是佛教势力发展过□□猛,佛教徒人口增加,寺庙与僧侣数量众多,与拓拔焘全民皆兵的理念不符。外加连年征战,国内兵荒马乱,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供养僧侣,而且僧侣的资产也很多,严重影响到朝廷的赋税征收,拓跋焘在屡次战争中日益感到人力的缺乏,他对这种现状很不满意。另外佛教进入中原后也吸收了谶纬学说,搞一些神秘理论,这已经妨害到了他皇帝的权力。不论是要维护皇权还是解决朝廷的财政,拓拔焘都要遏制佛教势力发展。
至于寇谦之,他所改革后的新天师道,一直在北魏轰轰烈烈发展着。作为道教的代表人物,发扬道教、遏制佛教的势力发展自然是寇谦之所希望的。
而崔浩是想借助寇谦之的道教,拉拢皇帝;借助皇权,扩张自己的权势。
因此,崔浩之前才上书极力推荐寇谦之。崔浩先赞拓拔焘圣德清明,再捧寇谦之如神如仙,莅临大魏,为上天之吉兆。圣上应天承命,不会受到世俗的干扰而顺天应命的。
拓拔焘接到崔浩上书,又反复斟酌良久,方召寇谦之入宫。而寇谦之入宫后,在宫中辟谷不食,精神奕奕;扶乩请神,天相多多;画符镇灾,希冀太平;讲经论道,施术弘教,深得拓拔焘的器重。
之后,拓拔焘称寇谦之为天师。寇谦之居帝师之位,便发布遵老君训诫改革天师道。同时,考虑到大魏治国必须用儒学,而自己幼不好儒,成为缺陷;崔浩有求必应,急需应用,稍稍弥补了自己的儒学空白的短处。崔、寇二人用儒道治国的方略,在朝中逐渐得到了落实。
寇谦之为了取得皇帝的信任还大显神手,积极参加北魏的军事行动。始光二年,赫连勃勃病亡,其子赫连昌继位。对是否西伐胡夏,朝臣意见不一。崔浩主战,拓拔焘也倾向主战,于是他特请来寇谦之决定吉凶。
寇谦之首先同意崔浩的意见,认为胡夏历年穷兵黩武,民心不安;又新丧国君,政局不稳。如出兵征伐,定会一石三鸟,取得胜利。于是,寇谦之在宫中,大作法事,祈祷胜利。后寇谦之对拓拔焘道:“此战必克,陛下以武应天运,当以兵定九州,后文先武,以成太平真君。”
拓拔焘闻言十分高兴,于是亲率大军西征,结果大挫胡夏元气,俘敌军数万,缴获牲畜十几万头,虏夏人万余家,凯旋而归。
寇谦之以其道术、法术和权术、谋术,连连相扣,术术应手,终于在平城站稳了脚跟,实现了“国师”之梦,如愿以偿了。
自此之后,拓拔焘愈发崇奉天师道,欲显扬新法,并下诏给寇谦之及其弟子授予高官显爵,不过寇谦之谢绝了。拓拔焘便下令对寇谦之处以方外之礼,于是,让天师及其弟子,并列在王公之上,不听称臣。
拓拔焘还下令,为寇谦之师徒在京城东南修建了五层高的道坛,遵其新经之制,取名“玄都坛”。住道士一百二十人,朝廷供给衣食。道士、道徒每日斋肃祈请,六时礼拜,每月举行一次“厨会”,有数千人参加,费用由朝廷供给。
寇谦之来平城以前,朝廷民间多信佛教;而寇谦之的新天师道得到拓拔焘崇奉之后,自然影响到佛教的发展。
崔浩其实早就有劝拓拔焘灭佛之心,只是一直不曾明说就是了。此时,见拓拔焘询问,便回道:“大魏为了统一北方,巩固在中原的地位,以全民为兵。可是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徭役。这让朝廷损失了不少兵源和赋税。如果,能够让僧人还俗,不仅能增加国库的赋税,还能为朝廷提供大量的兵源,一举两得!”
拓拔焘问道:“朕之前已经下诏,大魏境内所有寺庙不得再进行扩建,百姓不得私自剃度,所有僧侣必须持有朝廷颁发的度牒才可自由传教。崔司徒觉得,还应该如何?”
“臣以为应该全面打击佛教势力,彻底废佛。”崔浩语气凌厉道:“陛下可以下诏,凡是五十岁以下的沙门一律还俗,以从征役,解决征伐所需的人力问题。同时下令上自王公,下至庶人,一概禁止私养沙门,并限期交出私匿的沙门,若有隐瞒,诛灭全门。”
拓拔焘略一点头,不可否认崔浩的建议确实在一定程度上能减缓佛教过度发展给国家带来之不利,并获取一定的钱财补充国库。
“天师意下如何?”拓拔焘转头问寇谦之。废佛这么大的事,他还是要慎重,得问问寇谦之这位道教领袖的意见。
然而,寇谦之对崔浩提出来的劝拓拔焘灭佛的活动,并不太热心,甚至是反对。
“陛下,贫道以为道教己处于国教地位,佛教己无力相争,没必要排佛,况且新天师道吸收不少佛教义理,二者互相融合,可以共处,根本没有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况且,大魏上下胡汉贵族崇信佛教者甚多,如果排佛过于激烈,势必导致政局不稳,不利道教。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崔浩反驳道:“陛下,天师之意过于自信了,佛教之势力岂是轻易能撼动的。适才天师说,朝廷上下崇信佛教者众多,这足以说明佛教势力之大、渗透之广。若是放任自流,怕是贻害无穷,不可不防啊!”
贻害无穷!崔浩的话中深意便是佛教势力过大会危及北魏的江山社稷存亡,这无疑是说到了拓拔焘的心里面。作为一个皇帝,尤其是像拓拔焘这样权力欲极强的皇帝又怎么会允许皇权受到威胁呢?于是,拓拔焘下定决心,废佛。
拓拔焘坚毅的眼神,崔浩眸中的得意,寇谦之都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对于执意灭佛的崔浩,寇谦之意识到他目中无人,必然会招致杀身之祸,看来日后得与他保持距离。
公元428年,北魏始光五年二月,拓拔焘下诏改始光五年为神麚元年。
神麚元年,因崇奉道教,加之崔浩深信道教,在崔浩的建议下,拓跋焘下废佛诏,指责:“沙门之徒,假西戎虚诞,生致妖孽,非所以壹齐政化,布淳德于天下。敕令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有私养沙门及师巫、金银工巧之人在家者,限择日遣送官,不得藏匿。过期不送,一经查实,沙门身死,主人门诛。”
数年后,拓跋焘镇压盖吴起义的同时,发现关中地区的佛寺内藏匿武器,拓跋焘怀疑僧侣与盖吴相勾结,于是正式下诏灭佛。宣布佛教为□□,在各地焚毁所有的佛像和佛经,下诏各州杀僧人,沙门无少长悉坑之,禁止佛教传播,禁民信佛。
经过拓跋焘的灭佛,北方地区佛教势力一时陷于衰落,北魏佛教受到毁灭性打击而衰败,史称“太武灭佛”。直到拓跋焘死后,继位的文成帝拓跋濬颁布复佛法诏,才得以复苏并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