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天愈发凉了，方文达穿着新裁的袄褂，腰间挂了个书袋子，装一副下学归来的儒生模样。
可惜，他成日在外头疯跑，青色料子衬得皮色越发黑黄粗糙，不像个正经好学的。
凌佳蕊把他揪过来，提了把褶裙，半蹲着身子问：“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方文达点点头，“当然，那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少不了你的好。”凌佳蕊捏了把他的脸，只掐到一层皮，手感不佳便松开了，“说罢，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寻常。”
凌佳蕊这趟没带雪青回金陵，借口要她留下看住贵重首饰。又特意叫方文达盯紧，雪青去了哪里，见过什么人，或者有什么奇怪的动作，都要记下来。
“有好几桩！我先说哪个？”方文达问。
“说你觉得最奇怪的。”
“好罢，雪青姐姐日日偷戴你的发簪。还把脸涂成个鬼模样，死白死白，还不止，连嘴都是猪肝样的，很是吓人。”方文达一脸嫌弃，又道：“噢，还偷换姑娘你的衣裳。那桃红的仙女裙她最喜欢，穿得最多。”
凌佳蕊笑了，故意使坏，“你不会是偷看女孩子换衣裳了罢！”
方文达躲脚，急道：“别，别瞎说，她换衣裳都去屏风后头，我哪里看得着！”
“有理。那还有什么别的不寻常？”
“我想想啊。”方文达假模假样摸摸下巴，“噢，昨个儿，她好像在屋里藏什么东西，一会摆到引枕下头，一会又拿出来，有些坐立难安的。”
“什么东西？”
“看不真切，应当是很小的。”
“那最后放哪儿了。”
“揣身上了，怎么样，我看得细罢。”
“细得很。”凌佳蕊摸摸方文达的头，又问：“你没被发现罢。”
“自然没有。”方文达拍拍胸脯，邀功道：“今日我还跟她一路，去了养芳居，全然没叫她注意。”
“养芳居是什么地方？”
“东北面的小院子，那里住的都是魏府的老嬷嬷，没孩子或是没人顾的，便在里头养老。”
“都是魏府的老嬷嬷？”凌佳蕊奇怪，雪青难道与哪个嬷嬷有旧？可既是魏府的老仆，又怎会对自己不利？“没旁人了？”
“噢，我想起来了！”方文达一脸讨赏模样，“前不久凌府送来个姑娘，也关在里头。是叫老嬷嬷看顾的，所以我一时没想起来。”
凌佳蕊欣慰一笑，怀里掏出包松子糖，“奖你的。”
“你可别当我小孩打发。”方文达收了还不满意，挑肥拣瘦捏了块料多的放嘴里。
“自然，答应你的事，本姑娘记着。”凌佳蕊面上不显，实则心里发憷，她居然把那么重要一人给忘记了。
当初，魏氏只说将凌佳蓉送上了庄子，却没讲送到哪里，原来她就在德泰山庄！
雪青定然不止爱美虚荣那么简单，她若与凌佳蓉扯上了关系，那要害自己性命便说得通了。
凌佳蕊打发走方文达，赶紧拉来下人问路，寻到养芳居去了。
养芳居，建在栖霞山脚下一处死道，两面环山，一面朝水。
魏府对老仆不薄，这地界清静自然，不通凡尘，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
只是人老了便诸多讲究，这些老嬷嬷笃信旧理。譬如不好轻易挪窝，屋瓦不做修葺，否则便会坏了寿数，轻则染病，重则伤命。
于是乎，养芳居看起来破败不堪，邻水的屋子常年受潮，腐得最快，早都不能住人了。好在屋多人少，朽坏的屋子便就一直空置着，直到凌佳蓉来了。
凌佳蕊途中向下人打听了，凌佳蓉正是被安置东院，且不是寻常厢房，而是后罩房里最小的一间，那可是三等下人都不爱住的屋啊。
她嗟叹母亲是恨透了凌佳蓉，不然把人送上庄子也便罢了，又怎会交代老嬷嬷如此“看顾”？
凌府五姑娘从未吃过这等苦。十五年来住的是朱墙黛瓦，享的是锦衣玉食，满屋下人嬷嬷伺候着长大的。可惜如今大好芳华，却被丢到老嬷嬷堆里讨生活，日子定然不好过。
虽说这一切也是凌佳蓉咎由自取，想来她也不会反省，反倒会对自己更加恨之入骨了罢。
思及此，凌佳蕊几乎可以确定，把她和楼啸川骗去燃云亭，又在梁柱上做手脚的，定然是凌佳蓉。
尚在凌府时，凌佳蓉下丹砂毒她，害她病弱难养。又寻歹人捉她，叫她险些受辱。今送上了庄子，想来凌佳蓉再无顾忌，愈发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
凌佳蕊边走边想，后知后觉时，已然听到了二人的说话声。
她提着裙，放轻步子躲到窗外头，窗棂早朽得不像样子，她侧着身，偷偷朝屋里看。
凌佳蕊瞧不清凌佳蓉面容，只见她穿戴潦草，肩头披一件旧式夹袄，打过补丁，花样子是连凌府的嬷嬷们都不屑穿的。
“那药我弄丢了。”是雪青的声音。
“嘁，你别是怕了罢。”凌佳蓉揶揄她，声音充满了讥讽，不似十多岁的姑娘，倒有几分老刁奴的味道。
“丢了就是丢了。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不特地来告诉你了。”雪青有些怯懦，说话很没底气。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
凌佳蓉说罢走到雪青面青，贴得很近，居高临下俯视对方，像一头饥饿已久的野兽，朝猎物露出腥臭的獠牙。
这叫凌佳蕊恍然想起巨鬣狗来，不由浑身一震。
“你，你说什么，我不知道。”雪青撇开头。
“你还真是天真啊。”凌佳蓉轻拍对方脸颊，“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能全身而退吗？”
雪青厌恶得后退半步，壮了胆子，高声质问：“我不过就是替你送信罢了，当时你诓骗我，说只是要传姑娘和楼将军有私，可没说要害了他们性命！”
“哦？”凌佳蓉饶有趣味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要害他们性命？”
雪青一怔，慌张道：“我，我猜的。”
“猜？那日你也去了燃云亭罢，是不是以为你家三姑娘凶多吉少，便当作什么也不知道，神不知鬼不觉掉头溜了？”
“你胡说，我，我是后来去的，才发现那亭子塌了。”
“哈哈哈哈，你太可爱了，连谎话都不会讲。”凌佳蓉收敛了笑意，阴恻恻道：“你可别忘了，从前我干的那些好事，都有你的一臂之力啊。”
雪青霎时没了血色，“你胡乱攀咬也没人会信！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二福也没了，你有什么证据！”
“怎么会没有呢？”凌佳蓉笑得恣意，“二福是死了，可绑走三姑娘的两个泼皮无赖还没死啊。要不是你留下线索，把人引到指定地界，又在关键时刻不小心和她走散了，他们又怎会这般轻易就把人逮了？哈哈哈哈。”
“你，你。”雪青面如金纸，抖着嗓音问：“你想怎么样？”
“你知道的，昨日我给你的东西，老老实实加到你主子吃食里去。”
“那些到底是什么？！”
“哟，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个忠心不二的奴才呢。”凌佳蓉好似疲了，往床上一歪，“懒得与你啰嗦，反正凌佳蕊还没回来，你有时间犹豫。不过，等她来了庄子，我便不想再多等一日。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说罢将手往脑后一枕，合上了眼睛。
待雪青回了温玉苑，见到凌佳蕊时，满眼兵荒马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
凌佳蕊只当没看见，朝她莞尔一笑，自然道：“家中无事便提早回来了。路上没带吃食，现在饿得慌，去给我弄些爱吃的来罢。”
雪青应诺，拔腿就走。
那背影僵直，步子凌乱，慢得可怕。像是卧床半百的老妪，突然又能行走了一般。
凌佳蕊在逼她抉择，这也是她迟早要面对的。
是幡然醒悟，向凌佳蕊坦白一切；还是继续替凌佳蓉作恶，双手再添一分罪业。
凌佳蕊猜不到，也不想猜，只静静等待她的答案。
雪青的反应也很快，心说凌佳蕊突然回庄子，现又不是用饭的时辰，厨房得了令，定然手忙脚乱，说不准有机会下药，再推到旁人头上。
谁知方管事像是未卜先知，已然叫厨房备下了吃食，只等雪青端了去。
手心里藏着凌佳蓉给的药包，雪青只觉心口狂跳不止，她不知手里的是何毒物，也不知吃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脑海里欲望，情感，愧疚，不甘，五味杂陈，纷乱交错。
最终，她捧着一方红木食案，姗姗往里屋而去。
酸枝圆桌上摆着酱乳鹅，八宝虾球，炸鱼卷，都是凌佳蕊最爱吃的。
雪青照例站一旁服侍，只是今日，她目光游移，一点都不朝桌子上望。
见她这般模样，凌佳蕊心里有了计较。这菜里头，一道又或是全部，指定是下了凌佳蓉给的药。
实则凌佳蕊也好奇，这药究竟是要将她如何。毒哑，药瞎，从此一病不起，或是一命呜呼。
凌佳蕊举着象著，玩味得看了雪青一眼。
后者明显感觉到了，身形一晃，额头上冷汗涔涔。
“雪青。”凌佳蕊叫道。
“是，姑娘，有什么吩咐。”雪青巴不得领命出门，远远逃离将要发生的祸事。
可惜凌佳蕊不叫她如意便罢了，偏要拿她寻开心，笑眯眯地说：“坐下陪我一道用罢。”
常喜极有眼色地添上餐具，又抬了凳子，只等着雪青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