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话说楼凌两家的喜事,叫凌奉淮大肆传扬了出去。
他凌府贵女别说是犯煞还是有疾,总是有人抢着要的,之前不中听的议论也渐渐止了。
但这般大的风居然没给吹到泰德山庄去,全因凌佳蕊事先同方荣兴通了气,叫庄子不许将凌府的婚事透露分毫。
一来,楼啸川越迟知道二人大婚的事,便越来不及做出反应,到时成亲便是板上钉钉了。
二来,她还想多捉弄他几日。
那日,楼啸川误以为自己面首的身份传开了,模样又尴尬又憋屈,真是好玩极了。
楼啸川起初确是如了她的意,误以为要娶小姨而郁郁寡欢,好在方明瑞来了。
现如今,他在庄子有吃有喝有束脩,更有志同道合的武友切磋,早把婚事置之脑后,大有乐不思蜀的味道。
一日,方家人理了行囊准备上路,便把方明瑞彻底交给了楼啸川。
方荣兴与他堂兄从前亲近,装了些好物件上车,算是乔迁之礼。
两家人依依惜别,方明瑞驾马送了几里路,他道待他在金陵安定下来,便找机会归家看看,又叫三妹四弟给他留一间好厢房。
方家两个小的坐在板车尾上,不停挥手告别,方明瑞目送车队走远了,才驾马回头。
谁知此一别,竟是永诀。
四日后,方家的一个马夫驾马返回,一身沧桑,说车队在半道遇上山匪,金银细软被抢夺一空。
方家多是读书人,根本不敌悍匪,他也是趁乱逃走,现下那边不知如何。
方荣兴急得跳脚,也没听说附近出了匪患啊!当即拉上庄子里的男丁,驾马去寻。
跑在最前头的,自然是方明瑞。
楼啸川紧随其后,此时的他有一丝心虚,更有一种乐极生悲之感。
若不是他留下方明瑞,或许方家便不会被山匪相中,即便遇险,也不至全无抵抗之力。
他懊悔自责,只盼方家能逢凶化吉,双腿一夹马肚,赶了上去。
祸事出在栖霞山往北,与太行山交界的山坳里。
当德泰山庄的一行人风风火火赶到时,只看到满目疮痍。
远远就瞧见板车空空,马和货物自然是都没了。
东西丢了不打紧,可跑近再看,叫方荣达软了身子,摔下马来。
因一来一回耽搁少说两日,方家人的尸首已然不全了,黑血混着沙土早都干透了,其状惨不忍睹。
方荣兴不敢细看,哭倒在地,抱着他堂兄嚎叫,说要这帮恶人血债血偿,不得好死!
方明瑞肩头抽动,忍着巨大的悲痛,将亲人抬上车板,盖了白布,打算将他们带回新宅子下葬。
楼啸川怎会不应,怕方明瑞会责怪自己,他低头不语,默默收拾残局。
好在对方没有,叫他更为愧疚,暗自把方明瑞认作了兄弟,心说将来必要有福同享,有自己一分好,就要给他一分。
他们此时所站的地界,隶属平遥城,方荣兴提议去城里报官。
又想着处理这般丧事不简单,方明瑞到底才十七岁,便将马匹栓上板车,要同方明瑞一道进城,也好有个照应。
方明瑞痴痴地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等他将最后一具尸体抱上车时,心中咯噔一记,有什么不对劲。
“还少一个。”方明瑞立时反应过来了。
“什么意思?”楼啸川边搭手边问。
“我三妹不在里头。”方明瑞说着又检查一遍,确实没看到,又惊又喜,“她会不会没死!”
这是绝望中燃起的微弱火光,一行人却都不做声,这荒郊野岭的,即便当时逃脱,两日过去也就难说了。
楼啸川却不这么想,他同方明瑞一样,希望还能有人活下来。
遂紧着眉头,拾了根粗枝,围着案发地边走边扒拉野草,想要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陡然间,他眸中光华一闪,振奋道:“这帮山匪,非但抢银子,还把大小家什也拖走了,好在这两日天干,看,地上的车辙子还在。”
方明瑞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能见几道窄口,影藏在草里。“所以......”
“所以沿着痕迹,定能找到他们!”楼啸川抬眸,视线撞到方明瑞哭红的眼睛。
此时,楼啸川的双眼因愧疚,而显得格外狠戾,他将手里的粗枝猛然掐断,阴冷道:“我去帮你讨回公道!”
“我也去!”方明瑞也是血性男儿,听到能为家人报仇,心中的怒火化作戾气,恨不得将这帮山匪碎尸万段。
方荣兴吓破了胆,急急劝阻,“不可啊不可!也不知道这帮山匪有多少人,你们两个去不是送死嘛!还是让我去城里报官,叫官家人处理罢!”
“我就是官家人。”楼啸川信不过坐堂的官吏,都是拿钱不办事的。
两方各执己见,僵持片刻,方明瑞心意已决,“三叔,我爹他们就交给你了,到了城里,你要想报官,就去报,可这血海深仇,侄儿也要报!况且,我怀疑三妹是被他们掳去了。”
方明瑞唯一的妹妹,方婉,自小便长得白净可人,如今抽了条,越发殊丽明媚。
过完年便及笄了,方母本想着能替她攀一门贵亲的,现已物是人非了。
想他三妹的美貌,必然叫山匪动了邪念,方明瑞狠踢一脚野草,心说无论如何也要将妹妹救出来!
他看一眼楼啸川,对方像是全然明白他的心思,回应一个肯定的眼神。
此二人是劝不住了,方荣兴心里又恨又急,说方明瑞已然是最后的根了,不能再出事,千叮万嘱他保命要紧。
夕阳欲沉,深秋的北风吹起满地枯叶。
方荣兴驾车走了,带着方家的人尸首,愈行愈远。
方明瑞跪地,朝北去的家人深深三拜,再起身便如刹那间完成了少年到男子的蜕变,他踩蹬上马,“走!”
二人寻迹而去,消失于山谷之间。
楼方二人不敢耽误片刻,一鼓作气跑到了栖霞山另一侧。
当他们终于寻到山匪的落脚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
眼前是一片简陋屋舍,看起来像是山林猎户的住所。
但院外栓着几匹好马,还有一台板车,赫然是方家人离开时用的那辆。
想必此处便是那帮山匪的老巢。
楼啸川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山匪,却也不想祸害无辜之人。
夜深了,楼啸川轻着步子,摸到最近的一间,拿刀挑开门闩,与方明瑞一道进屋。
屋中昏暗,好在今日月光皎白,方明瑞看到桌上横七竖八散着一堆首饰,其中一支银簪,是他去岁送给方母的寿礼!
盛怒登时从心口灼烧到双目,方明瑞一把抄起银簪,大步跨向床头,掀开床帘便见一粗莽汉子睡得正酣,口中梦语,“好娘子,快让我亲亲,你哥不会来救你,唔!”
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口中鲜血喷涌,与脖颈间的银簪相连。
方明瑞猛得抽出银簪,又拿床帘擦干净,眼中血丝密布。
楼啸川知他想要亲手报仇,见眼下形势有利,便没插手,只一间间屋子跟着,生怕错杀了好人。
可惜,这片庄子已叫山匪霸占了。
有的屋里还摆着旧主用过的打猎器具,想来他们也都凶多吉少。
当方明瑞第六次擦拭手中的银簪,屋外突如其来一声女子惊叫。
那声音他怎会不熟悉,是她的三妹,方婉!
楼啸川反应比他更快,一个箭步就往声音的来源冲过去!
他踢开房门,眼前一幕叫他震惊无比!
一时间不知该冲上去,还是回避眼神,毕竟那个衣襟大敞的姑娘,就是方明瑞的妹妹。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那个骑坐在床上的山匪,朝床里一让,整个人竟然凭空消失了!
与此同时,方明瑞也冲了进来。
“三妹!”他急叫一声,扑过去,将人拢在怀里。
方婉根本就懵了,她本以为这辈子都没了指望,要在这帮山匪身边苟且偷生,想不到就在她已然认命的时候,竟有人来救她!
愤恨,惧怕,羞耻,委屈......千百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顷刻占满身体。
她哇得大哭一声,猛力捶击方明瑞的后背。
“二哥!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你为什么要留在庄子里!要是你在,爹娘就不会死!四弟也不会死!张叔张婶也不会死!谁都不会死!都怪你!都怪你!”
方婉的这番话叫方明瑞痛苦难当,两兄妹抱头痛哭起来。
从此以后,他们便是这世界上,彼此最后的亲人了,抽泣声响彻山间。
而楼啸川在山匪溜走的第一时间,便也追到了屋外。
原来,那架子床的墙后,背靠一座陡坡。
那里该是有一条暗道,可以迅速滑至山脚下。
只是山坡背月,没有一丝光亮,黑得像是一座无底深渊。
楼啸川不知这暗道有没有机关布置,他什么也看不清,不敢贸然行动。
而此时,方婉那番伤心欲绝地责怪,如数收入耳内,叫他的心也紧紧揪起来,五脏六腑被人攥着两头,拧帕子那般绞干他的血液。
自责钉在每一寸骨上,楼啸川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熹微光亮从东边涨起来,楼啸川在屋外立了一夜,寒风割了他一夜,也叫他想了一夜。
到底要如何补偿这对兄妹,才能聊慰这灭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