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
“他没有姓。”静水依旧跪着,代替倾世回答。
陆元胜锐利的眼神扫向静水,“谁让你多嘴的。”
静水摇了摇头,“他没有姓,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你就算打死他也问不出什么。你不是要报仇吗?何不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
陆元胜怔了一瞬,冷笑着:“也对,宣秋那个人尽可夫的女人,生出的崽子自然也是不知哪个的野种。”
“求老爷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静水慢慢的站起了身。
她的脸色没比倾世好到哪里去,唯一的区别就是没对她用刑而已,身上的纯白麻孝衣是影帮的丫头们强行给她穿的,她以重孝示人。
下葬之后紧接着要办的,恐怕就是她将捧着牌位入洞房。
“你这么急着让他去死,莫非你才是真凶?”一直没说话的陆子漓忽然开了口,意味深长。
“人是不是他杀的,老爷已经有了定断。求老爷给他一个痛快的死法,也请老爷饶静水一命,静水甘愿为奴留在陆家。”静水看也不看陆子漓,柔着声音一字一句的说着,没有惧怕,只有坚决。
她越是这样说,陆元胜心下越起了疑。
事实上这三天功夫,他心头那股冲动的怒意早消了大半,反倒越想越不对劲。
所谓虎毒不食子,宣秋在凝香阁竟是那样指认她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不像她,陆元胜在心里暗自思忖:
想当年,宣秋可是名震金京的痴情女子,那样的一个女子实在是个谜。
子漓也去调查了番,说是这个静水和当日的另一个小子承箴,都只不过是茹苑收养的孤儿而已,宣秋也断然没有理由帮外人而陷害自己的儿子。
可没等陆元胜想到什么头绪,静水突然有了行动。
“为表明心意,静水愿亲手为陆少爷报仇。”静水拔下头上的雪香簪走向倾世。
一步一步的,距离并不远,可所有的人都明白,那距离已是代表了生和死。
陆元胜并没制止,陆子漓则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像是看一出好戏。
三天了,三天时间,倾世的脸颊深凹了进去。
他双手被绑在身前,大冷的天就只穿了单薄破烂的衬衫,方才受了一鞭,衬衫被撕的沤出血渍。
但与身体的伤害相对,更为明显的变化是原本桀骜不驯的眼神不见了。
倾世平静地看着静水,目光灰暗而又了无生趣。
静水回应着他的注视,并不躲闪:初见他时,他居高临下的倚着阳台的栏杆,恶作剧的淋了她整盆冷水。
那个时候他的眼神并不友好,甚至可以说是敌意和鄙视;
那晚在浴室里被他撞见,被他百般刁难,那个时候他的眼神玩味和好奇;
在凝香阁,没有一个人帮他说话,所有的人都说他是杀人凶手,他的眼神从苦涩到失望。
直到现在……
静水看着倾世,他脸上什么七情六欲什么喜怒哀乐全体消失,他已经像是……一个死人。
定了定心神,静水手中的簪子轻颤着举高,直到倾世心脏的位置才停下。
陆元胜仍旧沉默着,由着局面的发展。
大堂里其余的人则本能的凛了身子,他们就像嗜血的野兽,闻到了即将爆发的血腥,这血腥让他们瞬间兴奋。
“别怪我,怪你的命。”静水说着,簪子又握紧了几分,“我和承箴从小就开始流浪,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好不容易到了茹苑,我不会让自己这么容易就失去一切,你差点害我失了贞节,可我不恨你,一点都不,因为你快死了,怪只怪你是茹苑的人,怪只怪……你那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存在于世的爹!”
静水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却越来越狠决。
她直直的盯着倾世,眼中的泪一颗颗迸出,说着最后的告别:“宣小姐说过,上过她床的男人,都会付出代价。”
说完,手臂抬高,对准倾世的心脏猛刺下去……
“慢!”陆元胜厉声喝着,让所有看戏的人恍然回神。
静水眼神一闪,手僵住。
“慢……”陆元胜竟在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头皮开始发麻。
片刻间,静水的话已在他脑海里打了无数个来回。
什么意思,宣秋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存在于世的爹”、什么叫“上过她床的男人都会付出代价”。
难道说……这才是宣秋的目的,她在报复!
当年宣秋被迫进了凝香阁,是他陆元胜拔了头筹买了她的初夜,之后便天价连包了一个月。
之后她便被上官易之看上,赎身当了侧室。
虽说中间也有几天她也在凝香阁继续操持皮肉生意,可是……倾世没有姓,宣秋没有给他姓,莫非他该是姓陆的?
莫非他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儿子?
陆元胜心中一凛。
“爹,我看此事容后再议,报仇也不在一时,先把堂兄葬了再说。”陆子漓慢条斯理说着,正中陆元胜下怀。
没人注意到静水的胸口起伏着,是强行压制的紧张与喜悦。
“不必。”
一个沙哑的声音低低的说着。说话的却并不是陆元胜,而是活死人一样站立的倾世。
他的嘴唇因为干渴而开裂,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漠最深处传出。
倾世看着静水手中的雪香簪,多么的巧,那是他送给静水的礼物。
这簪已经杀死过一个人,那上面虽然已经没有血,可带着咒怨之气,恐怕永世也不会消失。
虽然握着簪子的是静水,但在倾世眼里,对面的这张脸,这泪眼、已然跟宣秋没有任何差别。
倾世不想再为活命而辩解,早就不想了。
三天前那个晚上他被母亲亲自指认,他的母亲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姓陆的带走,没有制止、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只顾着按着疯狂挣扎的承箴。
他知道母亲一直不喜欢自己,从小没有抱过他一次,没有一句温暖的话,即使是锦衣玉食,他也从来都觉得自己实际上是个乞丐而已。
他没享受过温暖,他没有朋友,他太天真了,他甚至有过一瞬间是觉得……觉得静水会是可以为他说话的人。
他从没想过要害静水,带她去凝香阁不过是想吓吓她,以至于听到她要被禽兽污辱的时候,他是那样拼了命的冲上楼去救她。
可她……
她有承箴,连她都有自己要保护的人,连她这个自己口口声声喊作叫花子的人,都有可以舍命的朋友。
这世上,最多余的人便是自己了,倾世,没有姓氏的多余的人。
“如果这是她愿意看到的,那么我愿意帮她做到。”倾世干涩的眼睛湿润了,跟静水一样,他的哭泣是没有声音的,就像是没有喜怒哀乐,就像是讲着别人的事情。
“生为人子,我没做过一件让她高兴的事,请转告她,谢谢她生下我,如果有来世……”倾世顿了顿,慢慢说出或许是今生最后的遗言:“希望我……不再是她的儿子。”
说罢,绑着的双手忽然举高,握住了静水拿着簪子的右手用力的拉向自己,深深的、重重的刺了下去,刺进自己的胸口。
这一刻发生的那么突然,所有人都看出倾世有活的希望之时,他却自己选择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