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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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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014年,冬至。

濛濛雨丝参杂着刺骨寒意,淡淡松香味涤洗着墓园里萦绕不散的哀伤,斑驳雨痕顺着冰冷坚硬的伞骨滴落在山茶花花束上。

滴答,轻弹,涣散开来。

硬挺贴身的黑绒西装在林州新俯身弯腰时显现出一丝久违的柔和,他缓缓将花放在泛着冷光的墓碑前,正如无数次他曾亲手递给她那般。

他松开伞,任由轻风斜雨敲打进自己麻木的心中。就着雨水,从内衬中拿出一方纯色帕子,半跪的膝盖,颤抖发白的指节顺着碑沿一丝一丝滑下。

墓碑并未染尘,反而在雨水绦涤下透着股清亮。尽管如此,林州新依旧执拗地擦拭着,无比虔诚,也无比辛酸。

指尖触过嵌在碑里的黑白照片,林州新的脊背不由得一僵。

照片里的女孩笑容明媚,眼尾下方有一滴褐色泪痣。

她说,算命的曾告诉她这颗泪痣是前世她死在了爱人怀里,爱人抱着她伤心哭泣,泪水滴落在脸上所形成的印记,以作为三生三世后重逢所用,是连转世都抹不掉的痕迹呢。

林州新听完也只笑笑,告诉她要信奉科学,可是,现在他无比希望这个传闻是真的,至少,来世相见还能有个指明灯。

他摇摇头,嘲笑着自己的妄想。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明白,曾经那么热烈美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在转瞬之间化作了石碑上冷冰冰的名字,没有温度,没有生机,也无法听到他尚未宣之于口的爱意。

骨骼分明的手掌覆在碑上深深篆刻的名氏上,细细摩挲着,口中嗫嚅道: “季青青,这还是我第一次当面直呼你的全名呢。”

“从前我只唤你作青青姐。因为你说,年下不叫姐,心思有点野。”

林州新的喉头滚动着,本是句戏谑的话语,此刻听来却混着难以下咽的苦涩。

“我给你带了你最爱的山茶花。”他垂下手,拂了拂满瓣的雨珠, “本来在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你就该收到的。”

三个月前,他西装革履,低头便能嗅到山茶花淡淡幽香味。一柄木制黑骨雨伞撑起了他对这个夜晚的期待,若是进展得顺利,他以后便不用再叫她姐了。

蓝牙耳机中传来了季青青雀跃的话语,她所调查的山市黑砖窑有了突破性进展,或者说,她手里掌握了确凿证据,足以向警方举报。

她总是这样,身为记者,以身犯险,深入黑暗,却不曾想有一天黑暗吞噬了她。

事故发生得很突然,他只听到耳中“刺啦”一声,对面便再没了动静。等他赶到时,周遭已是混乱一片,救护车、警车、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和散落在地的山茶花,尘白之上沾染的殷红血迹刺得他双眸发痛。

季青青最终还是没有被抢救回来,调查结果显示这场车祸纯属一场意外,肇事者酒驾致人伤亡,依法判了刑。

事后,林州新常常回到这个十字路口,车驰马骤、熙来攘往,只有他,被困在这个路口,再也走不出去。

雨幕中,他直起身子,几缕润湿的发丝贴在鬓角处,泛着血丝的双眼是这一身坚硬盔甲下唯一的破绽。

他想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季青青,你要的真相与公道,我替你找回来。”

这是他在墓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

深夜,点点雪絮随风而动,山市郊外一座砖窑厂才刚刚收工。

“李头儿,这鬼天气都飘雪沫子了,要不要给他们加床被子啊?”孙二郎擤擤鼻子,又将身上的军绿色大袄裹裹紧,哈着口白气问道。

被叫作李头儿的男人额上有道约莫两寸长的疤痕,嘴里叼着根中华烟,手上利索地给“劳工宿舍”上了锁,锁链交错,叮当作响。

“你要嫌窝儿里被厚,就他妈在外面守夜,别装那假菩萨,给谁看啊!”

孙二郎遭了呛,没敢再说,只敢嘟嘟囔囔地说上一句, “今天本来也是我守夜。”

临走前,他梗着脖子朝铁窗里瞅了瞅,肮脏秽浊的“工人”身上鞭痕累累,裹挟着厚厚的一层砖灰,聚作一团瑟瑟发抖。

这里没有条件供他们清洗,也没人有这个善心考虑他们的需求。

准确地说,这群智障人士从出生那刻起,便处在社会的角角落落。孙二郎吸溜了一下,幽幽地说道: “你们啊,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们的爸妈,怎么生出你们这些脑残,不在这处受苦,还不是得在别处挨饿。”

也不知这话是说给他们听的,还是讲给自己听的,反正撂下这句话,他就心安理得地迎着寒风猫着身子缩到搭建的帐篷里。

里面王三响已经温好了一壶酒,就着一盘酱牛肉开干了起来。

孙二郎扯开凳子哐当坐下,一口热酒下肚,发出“嘶”的一声, “好酒!”

狂风撕扯着篷布猎猎作响,悬挂在顶泛着昏黄光泽的瓦斯灯左摇右晃,仿佛一个冷不丁地就会砸落。

几杯酒下肚,孙二郎身上有了暖意,也带了些醉意, “你说那女的都死了,李头儿搞我们守在这有意思嘛,白白挨冻。”

王三响拿起筷子搔了搔头上蓬乱结条的头发,咂巴着嘴回道: “咱们都折进去一个老六了,可不得看紧点嘛。”

孙二郎夹起一块酱牛肉放入满口黄牙中,干巴巴地嚼起来, “李头儿为啥选老六去干这事儿?”

“老六没有妻儿,据说,李头儿答应给他这个数。”地面上晃出一个掌影。

“五万?”孙二郎灌了一口酒,不以为意。

“是五十万!”王三响给自己倒上一杯, “只要老六认罪态度好,又没逃逸,其实蹲不了几年局子。”

孙二郎霎时有些羡慕,却也混着不解, “李头儿咋知道那女的一定是记者,万一真是路过的咋办?”

“李头儿你还不知道嘛,宁错杀,也不放过。毕竟是他起的头,万一捅出去了,他难逃一死。”

想起那些惨死在李头儿鞭下埋尸荒野的劳工,孙二郎后背不禁掠过一阵寒意。

雪声沙沙,风声簌簌,撕裂了空气,也撕毁了林州新仅存的理智。

自季青青死后,她所谓的证据也消失不见,林州新笃定此事不是意外。

他顺藤摸瓜,凭借事故现场的大卡车找到这处地方,破坏电力系统,又伪装成讨水的电路工人,在瓦斯灯里安装了监听器。

几个月的埋守,等的就是这一天。

透过车窗,看不太清他的脸,只觉帽檐下的一双眼透着寒气与淡漠,那是看着将死之人的神情。一双纤长素白的手在握住方向盘的刹那间青筋微鼓,脚下猛踩油门,活生生地开辟了一条复仇之路。

“二哥,你有没有觉得外面好像吵了些?”

“风刮的吧。”

车轮倏地刹停,发出刺耳的磨地音,伴随着金属刮擦,桌掀酒翻的声响,帐篷已扁了大半。

耳旁呼呼风声擦过,孙二郎和王三响摸着泥,踩着石子从底下爬出,脸廓、手臂、半腰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擦伤。

“妈了个巴子的,谁他妈撞老子!”

林州新冷视着一切,本该属于手术刀的右手抓住了搁在一旁的铝制棒球棍,推开车门,迎着风雪,锃亮的皮鞋在踏地瞬间沾染上污渍。

还是一身黑绒西装,朵朵雪花飘落肩头,勾勒出一副极富诗意的水墨画。

孙二郎吓得腿还是软,只能采取仰视的姿态,一具颀长的黑影正朝自己一步一步走来,他的帽檐压得极低,平直的嘴角看不出一丝情绪。

“你…你是谁…”

孙二郎连连后退,但对方步步紧逼,王三响不似孙二郎那般胆怯,抓起地上的碎酒瓶子就扑了上去。

他侧转过身,左蹬腿直击对方中盘的腹部,敌方受不住力,一个踉跄倒退几步,还欲再上,直至闪着寒光的棒球棍轰地砸过他的脑袋,血迹四溅,才不动弹了。

一时间,孙二郎说不清是化在脸上的雪更冷,还是浸染了鲜血的棒球棍更寒。

“别…别杀我…”

林州新抬腿缓缓踩上对方的脚踝,漆黑的皮鞋左右碾压着,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你们…有给过她求饶的机会吗?”

孙二郎痛得不停瑟缩, “你说谁,啊——!”

雪中景物犹如凝住,一片片硕大的湿雪铺陈开来,寒衣如铁,他只觉除自己的热血还在流动外,四周的一切都是冻住的。

外间嘈杂,里屋几个不可能毫无察觉,李头儿、老四和老五纷纷裹上大袄,打着手电朝这边转悠来了。

看到横陈在地的老三,下意识觉得事情不妙,但再仔细瞧瞧,见只有一人再无帮手外,三人互相示意,抄起身旁的铁棍猛冲过去。

他窥见身后异动,脚下一松,转身横举起棍抵挡,却也被震得手掌发麻。三人分散开站,伺机以动。

老四率先向他头部袭来,林州新立即屈膝向下潜闪躲避,同时向前滑步,左拳直击腹部,紧接上动,棒球棍狠狠砸向颈窝处,对方一个趔趄倒地。

剩下二人齐齐出动,可也被他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散打是季青青叫他去学的,她说: “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得好好保护自己啊。”

他环视一圈,冷冷的嗓音刺得众人头皮发麻, “你们当中,谁是李头儿?”

额上带疤的男人打了个寒战,噤声不语,但其余几人纷纷看向他。

李头儿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几个没骨气的。”

林州新提着沾血的棒球棍,指缝中夹杂着点点血迹,瞧着跟个活阎王似的。

他单手扯住刀疤男的领子,微微昂头,帽檐下沉默的一双眼发出无声怒吼。

“我要你,偿命。”

碎雪滴落划下,透过寒光,刀疤男惊诧的面孔倒映在高举的棒球棍上,随即转为一丝狠戾。

一把短刀匕首自后横空划出,直冲对方双眼而去,他身子向后微倾,刀疤男失了准头,只在他面颊上留下一寸血痕。

还未待他站稳,后方又一道疾风袭来,直挺的脊骨上结实地挨了一道鞭,戎装破裂,血液洇湿。

“这人他妈什么来头?”

“管他的,杀了埋了就是,不差这一个。”

几番打斗之下,林州新夺过匕首抵着刀疤男的咽喉,按在砖壁之上。不料刀疤男望向远处冷笑一声,稀疏的眉毛高高上挑,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

他下意识转身,直晃晃的车头灯照得他双眸骤缩,刀疤男趁其不备猛推一把。

“轰隆——”

墙壁倒塌,碎砖断垣中,残缺的砖红交错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雪幕之中,他看到蓝漆铁锈的大卡车上走下一个跛脚的男人。

“二弟,这次有点本事啊。”

刀疤男踩过瓦砾,碾着他的手掌,捡起掉落的棒球棍把玩道: “那个女的你认识是吧。”

痛意使林州新清醒,微汗的额角青筋暴鼓,他几乎是使出最后的力气怒吼道: “你不配提她!”

“呵,老子送你去见她!”

他的眼前蒙上一层血雾,恍惚间听到警笛鸣响,嘴角扯出一丝笑意,缱绻着手掌握住落入掌心的一片雪花,缓缓送到胸口刺绣的白色山茶花上。

巨大的疼痛撕裂下,他口吐血沫呜咽道: “季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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