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有应得
沐星辰下了山直奔乌唤城。
城主府已经被清空,乌煦和坐在院中悠哉地喝茶品茗,听到动静,毫不意外。
“说,是不是你通知的凌云派?”
青摇剑架在肩膀上,乌煦和仍一派气定神闲,她摇了摇头,执起茶壶又添了杯茶水,道:“从青岳山初见,星辰神不知鬼不觉逃脱我的洞穴时,我就对星辰很是欣赏。只是那时,我们互为敌人,这份欣赏有限。后来知道你也失去挚爱的亲人,并且为她不顾一切报仇时,我就知道,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感受过失去至亲的痛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动你身边人。而且,你未免把我想得太神通广大了,商如君和凌云派之间的龃龉,我并不知晓。”
“是吗?”沐星辰道,“我看你挺神通广大的,杀乌煦和,杀乌焰,又杀庭华,嫁祸给我,啊,还有般华,如今他只怕也是死尸一具了吧。”
乌煦和道:“星辰果然聪明,这都猜出来了。不过,我是真的的想同你合作共赢,不然也不会救下那两个小孩,尤其是那个叫舒尔的小男孩。你知道的,他的身份若是暴露,魔族人为了上位,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沐星辰心头一紧,“你把他们怎么了?”
乌煦和道:“我救他们是为了星辰妹妹,自然好吃好喝待着。”
沐星辰厉声道:“那你为何不救商如君和商应?”
乌煦和愧疚道:“救下舒尔和雅雅完全是个意外,当时我和孟修去临江城阻止般华杀你,谁料你们竟去了城外。我在城中感受到魔气的晃动,循着气息去了,只看到那两个小孩,便顺手救下。我以为他们只是冲着两小孩来的,便没有多想。不曾想,他们真正的目标会是商如君和商应,俩小孩只是顺带。若我知道,即使没有抓到最佳时机控制般华,我也会义无反顾救下商如君和商应。”
沐星辰不置可否,收起剑,坐在乌煦和面前,“我该叫你什么,千机魔,还是,乌绮?”
“星辰果然聪颖。”乌绮抚掌,一脸感慨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以千机魔的身份行走,没想到还有人知道这个名字。”
上次在草场,沐星辰就差不多想通了。
能幻化他人模样不被识破之人,唯有擅长变换的千机魔,这是毋庸置疑的。而能在青岳山大能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杀人逃脱之人,那便只能是乌唤城城主府中人了。
乌焰死时,鉴于乌绮的演技太好,骗过了她,她没有怀疑。但能轻而易举动静全无杀死庭华的人,除了他自己,恐怕还没有出生。
什么情况下,能让庭华自戕而亡?
首先排除般华要他自绝的可能,剩下的便是要寻他人生当中最为愧疚之事。
上次她刚有些眉目,便接到了沐北月的讯息,未曾深想,但阀门一旦打开,便不会再关上,得空时,她稍稍一想,便觉天衣无缝。
她在千缘镜中见过乌黛,当时将乌黛带上雪山之巅的那个仙家弟子正是般华,观他们言行,两人似乎一见钟情,彼此有意。但般华却找了一个替身,其间必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两人分开。她又听乌黛说过妹妹乌绮,既是胞妹,长相相似的可能性便十分大。偏生乌煦和同乌黛长得有些相似,而千机魔出现的时间,恰好在预灵族被灭后三年。世间巧合常有,但处处巧合就匪夷所思了。沐星辰不得不往这方面寻找答案。
如将千机魔和乌绮、乌煦和,视作一人,所有疑惑都会得到解答。
乌黛本是魔族人,爱上声名显赫的名门正派,怕是没有一个好结果,乌绮的动机也显而易见。
沐星辰没有开口问乌黛发生了何事,乌绮便倾诉似的说了出来。
乌绮和乌黛原是魔域的平民,魔域内部四分五裂,互相争斗,他们平民只能东躲西藏,四处逃难。
一次小型战事后,两姐妹被一个魔将抓住,那魔将垂涎两姐妹美貌,将她们带了回去。由于她们年纪太小,便暂时养在府中。
魔将虽未娶妻,身边却不乏莺莺燕燕,且还是有些势力的莺莺燕燕,有下属之女,也有其他将领送来联姻的女子,两姐妹经常受到欺负。时间久了,她们也学乖了,尽力讨好魔将,待他高兴,就会教她们一些法术。
两姐妹在恶劣的环境中被逼出一身潜力,法术进益飞速。待魔将要享用她们之时,两姐妹早就逃之夭夭,直接出了魔域,隐了魔纹,来到人间同州定居。
她们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有人将预灵族特有的毒——乌苏头,带到人间。一伙商贩路过同州遇上山匪,乌绮路见不平救人时中了毒。
乌黛听从大夫的建议,前往预灵族取药,不想,这一去,遇上了一生的劫难。
从禁地出来,乌黛在般华的帮助下,上了雪山之巅,又一起在预灵族寻苏荷,从预灵族灭族之乱中安全脱身,未经人事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女,朝夕相处,同生共死,互相吸引,情愫渐生。
但因着两道关系的敌对,乌黛压抑着感情,并不敢答应。般华死缠烂打,不顾乌黛的阻止,随她回了同州。他天真热切,真挚殷勤,恨不得将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她。
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浸淫太久,乌黛又怎么感受不到那一刻的真心。她决定赌一把,坦诚自己的身份。
她赌对了,也赌错了。
般华在知道她们的身份后,挣扎好几天,终于坦然面对自己的内心。
但随着时长日久,魔将找上门来,杀了一些凡人,造成恐慌,又将所有事情推给两姐妹。
周围仙家名士联合追剿两姐妹,其间不乏认识般华之人。
一开始,般华毅然站在两姐妹身边,两边周旋,但那些所谓正道之人,一点转圜的机会也不给,认定她们就是罪大恶极。后来战况愈加激烈,两姐妹不得不杀人自保。
接下来的情况,沐星辰大抵也猜得到,无非就是般华夹在其间,左右为难,他拿不住真正的凶手,也承受不住正道的施压,只能择其一而立,放弃的自然是乌黛。
“真可笑,他们杀我们便是天经地义,我们为了自保不得不杀人,就是十恶不赦,人人喊打。”乌绮眼中浮现出一股恨意,“阿姐死时,腹中已怀有般华的孩子。为了我,她不得不揽下莫须有的罪名,自戕于正道面前。”
“沐星辰,你不觉得,这样的世界简直糟糕透了吗?”
沐星辰虽然不是魔族人,境遇与她却所差无几。她妄想用感同身受的方式打动沐星辰,可沐星辰并不接茬,“所以后来,你回了魔族,计划着报仇?”
“不仅为了复仇,也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打破种族的偏见,所涉之处,再也不用藏头露尾,走哪儿都能正大光明。”乌绮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沐星辰,你愿意加入我吗?我们一起携手,开创新的世界,一个不用忍饥挨饿,不用穿破布拼接的衣裳。”
沐星辰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并不意外,她这身彩衣,便是买不起完整布料时,乌嫀收集多块料子缝制,再绣上精致的纹理掩盖拼接缝隙,而成的衣裳。许多人嘲笑她穿着花哨,却不知这是穷途末路时的不得已为之。后来阿娘身死,这些衣裳就成了乌嫀留给她的念想,她自然珍而重之,时刻穿在身上。
乌绮想必看过乌煦和的记忆,否则演技也不会这么逼真。
不得不说,乌绮的话很是漂亮,但她却从心底发笑,这么多年,她杀了这么多人,不论无辜,到底是想打造新的有秩序和平的世界,还是想称霸天下唯我独尊,只有她自己清楚。
更何况,商如君夫妇的事,到底是乌绮从中作祟,还是谨华通风报信,她还需要慢慢查探。
“你是如何杀的庭华?”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是那个孩子?”
“我和姐姐本就是无辜,自出了魔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反而处处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当然,身为魔族却在人间居住,在这些个修仙人的眼中,本就是原罪,但我阿姐,可是他弟弟的心上人,那个孩子,是他的小侄子。他再怎么冷血无情,对弟弟却全心全意。我再利用惑人心神的迷药,激发他心底的愧疚,让他亲眼看到自己杀死他弟弟的心上人,杀死长得和般华一模一样的孩子,让他看见守护多年的弟弟多么恨他,多么想让他去死。”
庭华一生心魔不外乎般华,乌绮的做法简直杀人诛心。如果他能勘破心魔,也不会多年不离。他有多爱弟弟,被怒骂着去死的时候,就有多么心碎绝望,想要补偿于他。
“不过,纵然他能识破,那也是他最脆弱之时,取他性命也有一线之机。没想到啊,终是对弟弟的愧疚占了上风,让我不必大费周章。”
说到这里,乌绮忽然笑了一下,“你说这些人可不可笑,我和阿姐被围时哭得撕心裂肺,阿姐护着我,声声泣血,姐妹情深可谓是感人肺腑,这些人都无动于衷,还说我们狡诈卑鄙,虚情假意,轮到他们自己,血脉亲情就忽然情真意切感天动地了。不过也多亏这份情真意切,让我有机可趁。”
乌绮说话时,除了嘲讽,不带多余的情绪,想来这些情节早在她的脑海中盘桓过无数遍,已经让她能从愤恨变为冷静旁观了。
可笑至极,沐星辰确实能够感同身受,她们所遭遇的,她都受过,她们所看过的人情冷暖,区别对待,她都尝过,“那般华呢,你将他杀了?”
“杀他?”乌绮笑着,眉梢眼角都是邪气,“罪魁祸首,怎能轻易杀呢?”
乌绮带她去了关押般华的房间,打开房门,血腥味扑鼻而来,般华躺在结界中,身上没有一处完好,四肢经脉被废,血色糊了一身,那张可媲女子俊美的脸,被敛去了光辉,但从轮廓还可看见一些骨相的优越。
听到动静,般华睁开眼睛,微微侧头,看清来人,又闭上了眼睛,不欲多言。
想来已经吃够了苦头,深知多说无益。
“般华长老,近来过得可好?”乌绮故意问道。
般华不答,乌绮的脸色阴沉下来,一脚踹在般华腰上,“主人说话,做奴隶的不能沉默,懂吗?”
般华忍着剧痛,恨恨地瞪了乌绮一眼。若是以前假装爱他的乌煦和,必定要哄着骗着他,可如今的乌绮再不用假装替身,哪会因他动容,抬腿踩在他的手上,反复碾磨,她笑得快意,“看来,这几日我没来好好伺候,般华长老过得不错,但是怎么办,我见不得长老过得舒心哪。”
她取出一把匕首,利落地一刀刺下去,又拔出来,眼也不眨,仿佛是厨子在切白菜一般。
“唔!”般华闷哼一声,鲜血冒了出来。
“嗯,不错,”乌绮在他的衣服上擦干血迹,收起匕首,笑道,“看你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
般华咬着牙,瞪着她,不肯服输,“妖女,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若有朝一日我重获新生,必将你碎尸万段!”
“就凭你这句话,我就不能杀你。”乌绮轻蔑一笑,“我很期待,是你先将我碎尸万段,还是我先把你挫骨扬灰。对了,我还要让你看着,我是如何毁掉你的师门,将他们踩在脚下的。你最好永远保持住这副心态,不然,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多没意思啊。”
“你……你别动他们。”般华终于感觉到害怕,弱了语气,“你想怎么报复,都冲我来,青岳山是无辜的。”
“你,也就烂命一条,死不足惜,杀了你,你兴许还会觉得解脱、痛快。但那又有什么意思?我和阿姐受过的苦,你都得尝过一次才可以。庭华死得太快了,我还没享受够呢,剩下的,得由你的师门补上。”
般华又愤怒又痛苦,庭华因他而死,他不仅无法报仇,还要低声下气祈求仇人宽宏大量放过他的师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的仇人是我,我兄长也已经死在你手里,求你,放过其他人。”
乌绮唇边勾起一个弧度,“不够呢,你还没有切身感受到家人生命一点点逝去,还没有体会到午夜梦回,心脏被回忆割得鲜血淋漓的痛苦,怎么能就此停手呢?”
般华心凉了片刻,定定地看向旁边的人,道:“沐星辰,我已经知道真相,我兄长并非你所杀,我欠你一句抱歉……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向你道歉。”
沐星辰平静地望着他,乌绮则是一脸玩味,般华继续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吗?”
“哦,说来听听。”回复他的并非沐星辰。
般华话音愈轻,失力道:“沐姑娘,你过来些,我说给你听。”
然而沐星辰一动不动。
般华补充道:“是关于孟修的,我想请你,带一句话给他。”
孟修同沐星辰关系最好,在乌唤城期间,也听说了两人之间的纠葛,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听话,但沐星辰仍然冷冷地站在原地。
在他希冀的眼神中,乌绮的笑容越来越大,直到笑出声,“你想打什么主意都白搭,星辰不会帮你,她呀,和我一样,只想杀你们青岳山而后快。”
般华愣住,“怎么会……”
乌绮好心解释道:“你可知,星辰的姐姐和大哥死了?那日是你将她拖到城外,才让别人有机可趁,抓走他们。你又可知,抓走他们的人,正是你的大师兄谨华?他们虽然没有死于谨华之手,他却也难辞其咎,若非他,星辰的两位亲人根本不会死。哦,还有,星辰你可记得,你从鬼城回来,遇到多少次袭击?我发誓,绝对没有派人追杀你,我是想也不敢想,毕竟我的修为,还不够支撑孟修一掌,那些攻击你的东西啊,都是谨华掌门的高招。是他,沿途激起邪祟,意图置你于死地。”
“不可能。”般华下意识反驳,谨华纵然想杀沐星辰,也不会纵魔行凶,“若你没有报复之意,又怎知这些真相?”
乌绮道:“我为何要报复星辰?当初我和阿姐逃出魔族,就与那里断绝关系,冼夷于我才是敌人,我想控制魔族还得先杀他,星辰帮我除掉了一块巨大的绊脚石,我感激还来不及。至于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我不报复她,不代表旁人不会,身为魔族人,听到一些风向,很奇怪吗?”
“怎,怎么会……”般华有些不能接受,他的师兄一向是正道楷模,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
“真是虚伪。”乌绮道,“你们名门正派都这样擅长自欺欺人吗?你们逼死我阿姐时,怎么不知道什么叫无辜?你找乌煦和当替身时,有没有觉得她无辜?如今竟然同我说你的同门无辜!你师兄上任时,杀了多少同门血祭,你却好像看不见那些腌臜一样,笃定他大仁大义光明磊落。”
“不,不是的。”般华连连摇头,急切地解释,“师兄只是……”
“只是你们虚伪,只是你们打着名门正派的由头作恶,就能标榜自己为正义之士,滥杀无辜而不用承担罪责。看吧,你们这些人,就是这么恶心透顶。”
“不,不是……”般华挣扎着,竟真的站了起来,扑向沐星辰,不过刚要朝前走两步,就被乌绮一脚踢开,摔回地上,骨碌碌地转了两圈才停下来,“啧,真狼狈啊,可惜这里无人会为你动容,你是罪有应得。”
是啊,他是罪有应得,般华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他和乌黛初遇时——
她暗中观察他,惊艳的眼神盖也盖不住。他修为高强,察觉到她的动作,觉得有趣,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几下,一时冲动,想逗一逗她,在她愣神之际,忽然靠近:“想看啊?那就近一点看啊,本公子很大方的。”乌黛闹了个大红脸,与他拉开了距离,而他心满意足。
尔后,他随她上雪山之巅履行诺言,陪她去同州……
他是真的喜欢她,只是后来,他为何没有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枉费他修为高强,却连世俗的眼光、她的清白也保不住。
般华呜咽地哭了起来,若能重来一次,他一定,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