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当寒冷的风吹在郁阳脸上的时候，她的心情才冷静了下来，她看着在她右前方奔跑着的灰二，继续用力蹬车，她和灰二间隔着整个路面还有路边无数的观众，可她的眼里只有灰二。

灰二总说阿走的跑姿好看，但在她心里，他的跑姿才是最好看的，因为她总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跑步的身影，而且她早已经将他的每一个身影都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他的速度太快了，他和阿走都太快了，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蹬车才能勉强跟在他们身后不被落下。

额头上的汗在寒风中很快就被吹干了，一点都不会觉得不舒服，也不会觉得累，她甚至还有空去想现在的灰二会是什么表情。

她想一定是开心的吧，等待了四年的梦想终于在此刻实现了，如果是她，她肯定开心到蹦起来。

灰二的身影无论是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是那样挺拔坚毅，他撑起了青竹的未来，他也是郁阳的未来。

郁阳紧紧跟在他身后，边蹬车边想他们的未来，比如他们以后结婚时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到那个时候，灰二哥会对她说什么呢？

她又想，要是他们有孩子又会是怎样，灰二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什么身份他都可以做得很好。

郁阳这样想着忽然有点感谢她的父母，他们把她送到东京虽然很不负责任，但是她在这里有了新生活，有了挚爱，有了很多东西，她对父母那些隐秘的怨恨在这一刻也烟消云散了。

她还想了很多很多，蹬车也不觉得累了，胡思乱想的时候时间过得很快，当她终于回过神来时，已经到10千米标了，这时灰二的姿势看上去已经有一点变形了，郁阳的心开始提了起来，心情也从一开始的轻松渐渐转为沉重。

她似乎能看到灰二腿上的那道疤，那道疤在此刻的郁阳眼中变成了一条沉重的、生锈的锁链。

它锁住了灰二的右腿，在他每一次抬腿向前的时候都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昭示着它的存在。

那刺耳的声音仿佛能穿透嘈杂的人群直击郁阳的心脏，她的心也被那把锁链锁起来了，在灰二每一次迈步时她的心也跟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灰二得多疼啊，可是他的速度一点都没有慢下来，他甚至还想提速。

郁阳的心开始抽痛，她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希望上天能保佑灰二哥。

当脸上传来刺痛时，郁阳才发现自己哭了。

“啊，真是脆弱啊，郁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哭了，不准哭了！”她大叫一声，拼命蹬着单车追赶着灰二。

大手町那边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盖地严严实实，郁阳甚至看不到一丝亮光透出来。

她想，那是灰二哥的前路吗？

不，他的前路应该是灿烂明亮的，不该是这样被阴云覆盖住的暗沉。

耳机里解说员激动的声音响起：“甩开横滨大，继续提速，宽政大-清濑灰二持续向前。”[1]

灰二哥又超越了一个人，他真的好厉害啊。

本该笑一笑的，郁阳想。

可是当她勾起嘴角，先掉下来的却是眼泪。

郁阳就这样边哭边蹬车，路上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但她没时间去在意了，她现在只能拼命跟上灰二，不能阻止他的话，那就和他一起最后感受一次这种极致奔跑的感觉吧！

当耳边传来六道大夺冠并斩获四连冠的消息时，王子给她打来了电话：“灰二哥现在看上去怎么样了？”

“他的止痛针似乎已经失效了，跑步时已经开始拖着右脚了。”郁阳的声音很冷静，一点也听不出来她现在已经泪流满面了。

“好，先别挂电话，他有什么异常一定要跟我们说！”王子急切地说。

电话那头传来大家收集信息的声音，郁阳心中微微一暖，太好了，大家都太好了。

这是宽政大最好的驿传队，是青竹最好的十个人。

最后三千米时，灰二的身形已经完全变形了。

“灰二哥的跑姿已经完全变形了。”郁阳向王子他们汇报灰二现在的情况，她深吸了一口气，死死盯着前方的灰二：“不过他的速度没有慢下来，甚至每千米快了差不多一秒左右。”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半晌阿走开口了：“相信他吧。”

郁阳笑了笑：“是的，相信灰二哥吧，在大手町等他到达！”

说完她长舒了一口气，拼命踩着单车继续跟上灰二。

她骑着车从日本桥的另一边桥洞穿出来，隔着一条马路与灰二并行。

灰二此刻完全是拖着右腿在跑，深一脚浅一脚地，但是速度依旧保持着原来的水平。

郁阳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她，但是她能清晰地看到灰二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滑落，在某次落脚时他紧皱的眉头和咬紧的牙关，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郁阳都看在了眼里。

只剩最后一段路时，郁阳的单车在密集的人群中挤不过去，加油的人群大动作时总会撞到单车，被撞到的郁阳失去了平衡，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倒下的时候她还在看灰二，来不及多想，她迅速爬起来把单车扶起来扔到一边就拼命往终点跑去。

她在人群里边跑边观察灰二，却正好看到他右脚落地时突然剧变的表情，隔着欢呼的人群郁阳明明听不见灰二的声音，但那一刻，他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却穿过现实的人群直冲她内心而来，让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眼泪一瞬间就落了下来，但她不敢停下脚步，继续在人群里往终点跑。

身体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郁阳却无知无觉，一心想要赶往终点。

终于，当她从人群中挤出来时，灰二正在进行最后的冲刺，他脸上带着开心灿烂、梦想终于得以实现的那种释然笑容奔向了站在终点线后等待他的阿走。

那一刻，郁阳看到灰二不屈的灵魂超脱了肉/体的束缚奔向远方，而阿走接住了他想要继续奔跑的灵魂，带着他的梦想，永远向前，不再停下脚步。

灰二被阿走接住的那一刻，厚重的云层被耀眼的阳光冲破，天终于放晴了。

郁阳捂着嘴，在人群里痛哭失声。

最终宽政大以两秒之差打败了东体大，获得了第十名和来年的种子权。

青竹的众人又哭又笑地搂抱在一起，郁阳哭着奔向他们，一把抱住了王子，他们抱着哭了好一阵子，王子才发现她的惨状，抹了一把眼泪，惊讶地看着她：“你这是怎么了？！”

“诶？”郁阳不解地看着王子，她自己都没发现她现在的样子有多惨。

王子示意她看一下自己的情况，她这才发现，原来刚才摔倒时，她身上蹭了一身的灰尘，膝盖处的裤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头发凌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啊，刚才骑车摔了。”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和他们一起迎接阿走和灰二的到来。

阿走扶着一瘸一拐的灰二走过来，灰二看着他们露出了灿烂而温柔的笑容，郁阳眼睛一酸，和众人一起奔向他们。

灰二被众人紧紧抱住，他大笑着问：“怎么样，看见顶点了吗？”[2]

——

灰二在比赛全部结束后就被送来了医院处理腿伤，由于右腿髌骨的骨折程度已经很严重了，只能急诊手术切开复位。

麻醉失效后的他一睁眼就看到郁阳瘸着右腿在给他擦脸，一问才知道这家伙竟然骑着单车追了他23公里，从鹤见追到了大手町，中途还摔了。

瘸是因为摔倒时右腿大片软组织挫伤，伤口正好在膝盖上，包扎后限制了右腿活动。

“你也太乱来了，出事了怎么办？！”灰二心疼地看着郁阳缠着纱布的腿。

郁阳自知理亏，垂着头小声辩驳：“我也不知道会摔嘛。”

灰二感觉额头青筋都跳了几下，刚失效的麻药似乎又开始起效，他甚至觉得有点头晕。

郁阳连忙叫了医生过来，然后给阿走他们发了消息。

医生看过后表示灰二身体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了，密切观察伤口愈合情况就好。

郁阳缩在一边，想要帮灰二倒水，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你就坐着，你那腿伤成什么样了！”

“不严重，都是皮外伤！”郁阳无奈道，她想展示自己没大碍，但怕又气着灰二，只好听话地坐着。

青竹众人推门进来，本来就不大的病房瞬间更拥挤了。

“灰二，听我说，小郁这家伙居然骑着单车追了你23公里！”阿雪一进门就开始大笑，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向灰二描述郁阳的狼狈模样：“她摔得可惨了，啧啧，那伤口，看着就让人心惊肉跳。”

灰二闻言立马向她投来一个眼刀，郁阳在王子幸灾乐祸的表情中把自己缩进了角落。

郁阳拉了拉阿雪的袖子，希望他给自己留点体面，阿雪却对她微微一笑，坐在灰二床边继续向他吐槽：“这家伙还把租的单车弄丢了，差点被坑十几万，还好有我出马，只赔偿了店家相应的损失。”

灰二感觉麻药可能用的有点多，不然他怎么越来越晕了。

郁阳环视了一圈，最后向神童投去了求救的眼神，神童叹了口气，制止了阿雪，他怕灰二再听下去都要晕过去了。

“虽然这家伙很乱来，但你也一样。”阿雪收起了玩闹的表情，严肃地盯着灰二：“你知道你的腿已经伤成什么样了吗？”

“我知道啊，但是为了这一天我们努力了这么久，总不能停在这里吧。”灰二无奈地笑笑，被子底下的手紧紧握成拳，他以后大概都不能跑步了吧。

“医生说，再来晚点你以后都要站不起来了！”

“真是太乱来了吧！”

“害我们这么担心，罚你出院后给我们做好吃的补偿。”

大家七嘴八舌地数落起灰二的种种隐瞒行为，他看着众人，心底升起一股暖流。

探完病后，郁阳送大家出门，在门口就被制止了，她叫住走在最后的阿走笑着问他：“阿走，你看到了吗？灰二哥想让你看见的东西？”

“看到了。”阿走微微一笑，眼神坚定地看向病房里的灰二：“我一定会永远跑下去，带着灰二哥的期盼。”

“真好啊，可惜我是跑不动了。”郁阳哈哈一笑，歪着头指了指自己的腿。

阿走看着郁阳缠了纱布的腿忽然叹了口气：“小郁你和灰二哥有时候其实还蛮像的，都爱乱来。”

天知道当他得知郁阳骑车跟着灰二跑完十区后有多震惊，下过雪的地面湿滑，路上还有那么多人，真亏她安全到大手町了，虽然摔了一跤，但所幸不严重。

这两个家伙真是一个比一个乱来！

“哪有哪有，阿走你就不要再说我了啊，被大家轮着说了一圈我都要伤心死了。”郁阳垂着头，在灰二手术的时候，青竹和商店街的大家轮番上阵，把她从头到尾教训了一遍。

待会儿还得被灰二哥说，她是真知道错了。

郁阳送走众人，垂头丧气地走进病房，又一瘸一拐地走到灰二身边坐下，然后趴在他身上低声说道：“我错了，灰二哥。”

灰二抚摸着她的头发，本来有一大堆话想说她的，但是现在看着她这样又说不出来了。

“疼吗？”半晌后他柔声问道。

“刚摔的时候都没感觉，后来看着你进了手术室，精神一松懈下来就感觉膝盖好痛，这时候才知道摔成这样了。”郁阳抬起头看着灰二。

这时灰二仔细看了郁阳的脸才发现她的眼睛周围都红了一圈，今天应该又哭了一天吧。

他捧着郁阳的脸，心疼地用拇指轻轻蹭着她眼角的红晕：“今天又哭惨了吧。”

“当然了，从你开始跑完就一直在哭，眼泪都要流干了。”郁阳小心地避开他的腿扑在他怀里撒娇：“要亲亲才能好。”

郁阳以前没撒过这种娇，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已经是用气音挤出来的了。

灰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甚至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动。

郁阳自己闹了个大脸红，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我走了，真的是，灰二哥怎么这样啊！”

灰二却紧紧抱住了她，然后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好了吗？”

郁阳愣了一下，呆呆地说好了。

他抱着她的手臂稍微一用劲就把她整个人抱到了床上，低声在她耳边说：”可是我还没好。”

说完他就吻住了郁阳，越吻越深入，他对郁阳的爱意也越来越深刻。

当他知道郁阳陪着他跑完整个赛程的时候，说不感动那是假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她拼命追赶他的场景。

她总是天真又傻，直白热烈地向他表达着自己最诚挚的爱意，在她这样的爱意中，他的爱意也在沉淀，直至刻骨铭心。

“小郁，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灰二放开她，认真地看着她。

“不用谢。”郁阳笑眯眯地看着他，然后与他十指相扣：“因为，我爱你啊。”

他们注视着彼此，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