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八月，沪西暑热难消。傍晚一场人工降雨，本是为解热，但乐队miko人气太旺，小巨蛋被歌迷挤得密不透风，该流的汗一点没少，这温降了个寂寞。
叶细雨在前场卖矿泉水，外面一元这里能卖三元一瓶。她从下午站到天黑，收获颇丰，等人进得差不多了，脚边还剩半箱水。
这时小巨蛋走出一名工作人员，大手一挥，买下全部。
叶细雨用手背擦掉脸颊黏腻的汗，搬起水跟工作人员来到小巨蛋后台。
后台闷热，离演唱会开场只剩十五分钟，表演人员早就到位，狭窄的走廊畅通无阻。
工作人员走在前面问：“你多大了？”
“18。”
工作人员边走边侧目，说：“miko人气火爆，不少小贩想卖东西都进不来，你是走谁的关系？”
叶细雨抱紧水，低声含糊说：“这你就不要管了。”
“啧，小姑娘戒心还挺重。”
叶细雨不再搭话，这也没什么好说的，miko来小巨蛋开演唱会已经提前预热三个月，功夫用在平时，跟小巨蛋安保打好关系，他们从中抽成，自然就放她进来了。
矿泉水搬进后台某个房间，她放水时，工作人员又问：“你应该没有一米六吧？”
叶细雨直起腰，平静看过去，等对方后话。
工作人员笑笑：“没有歧视的意思啊，给你介绍个工作，今晚保洁三小时两千块钱，干不干？”
叶细雨难得被激起说话欲望，长时间不喝水喉咙沙哑，清开嗓问：“保洁工作，两千？”
不待工作人员回答，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人质问道：“保洁找着没？”
叶细雨移目，看见来人戴着圆圈眼镜，不耐烦时嘴巴拱成梯形。
工作人员生怕人跑掉似的，伸手拉住她胳膊说：“宝哥，您看这人怎么样？”
叶细雨跟这位叫宝哥的对上视线，宝哥皱眉：“miko不喜欢比他高的人，没有更矮的保洁了吗？”
“没有了宝哥，她是最矮的，不到一米六！我可是跑遍后台去前场捞到的人！”
“行吧行吧就她了。”宝哥不耐烦叮嘱，“保密协议让她签了，后台所见所闻一个字都不准往外说！”
说完，门嘭地关上。
工作人员让她等一等，自己去拿保密协议。
叶细雨没有拒绝，三小时两千块，是她见过最高的时薪。自己不追星，可miko乐队的歌从同学耳机里听过无数遍，孤独豪放。
这支乐队主唱就叫miko，是个身高144的男士。刚出道时被媒体黑粉调侃是侏儒，后来因其唱功过硬跟做慈善不计钱财，一步步扭转口碑，开始在国内风靡。
没想到经常在镜头前调侃自己身高的miko，私下连保洁都要挑比自己矮的人。
签下协议，工作人员带她来到另一间房，推开门一股汗脚味扑面而来。
叶细雨不禁捂住鼻子，看见满地脏污，男士皮靴横七竖八，烟头卫生纸这些垃圾经过高温发酵，味道令人作呕，她忽然觉得两千块也不多！
“你今晚就呆在这里不准出去，卫生工具都在隔间里，垃圾也全放进去，miko唱完会来休息，你打扫完就在隔间等着，OK？”
叶细雨没有多余想法，等对方离开后，走进隔间找口罩跟手套戴上，开始扫地、拖地、擦桌子、喷空气清新剂……
一个半小时后，她扶着有些酸的腰走进隔间，打开水龙头洗手，不经意抬眼，望见自己灰白面容……之前的储蓄都给妈妈办葬礼用了，为筹齐新学期生活费，一天一夜持续做工，脸上像蒙一层灰，眼下两抹黑。
她忽然扯开嘴笑笑，毫无生机的笑容有些可怖，像只年久僵尸。关上水，擦干手，记着刚才人的安排，在满是大袋垃圾的隔间里寻凳子坐下，后背靠在墙上，拿出手机开始漫无目的刷视频。
演唱会仅两小时，叶细雨感觉没刷几个视频时间就过去了。
外面门被拉开，传来人声——
“这次黄牛把票价炒得这么高，一次演唱会的钱顶平时两场，可算是赚大发了。”
“那群侏儒在台下蹦得那么欢，呲着大牙花子以为自己能跟我一样酷了，可笑呦。”
叶细雨听见同一个人不停吐槽，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乐队主唱miko，但miko视粉丝如珍宝，私下怎么会叫他们“侏儒”？在好奇心驱使下，她悄悄将门打开一道缝隙，一股汗脚味顿时涌过来，她立刻捂住鼻子。
外面灯光明亮，三个画着浓妆的男人歪在沙发上。
宝哥本笑吟吟站在门口，被臭气攻击后说：“miko，先把鞋穿上，这次赞助商儿子是你粉丝，正在来后台的路上，你需要跟他合影。”
“我靠？”miko直起身子，将脱掉的长靴砸向茶几，“老子在台上又唱又跳两小时，终于结束还要应付有钱人儿子？他是我儿子还差不多！”
“就是啊。”其他两名队友嬉笑附和，“儿子来后台要是让爹地唱首歌听听，爹地要不要满足他呀哈哈？”
叶细雨见此有点惊讶，miko乐队宠粉形象深入人心，曾现身医院为患病粉丝献血，如今目睹他们私下德行，有些不敢相信。
忽然，休息室门被推开，房内霎时鸦雀无声。
叶细雨所在隔间在门右边，视线被打开的门板阻隔，只能看见本在沙发上四仰八叉的三人迅速坐起，宝哥一脸谄媚笑容迎上去。
来人并未说话，叶细雨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刚才他们所言不会被人听去了吧。
一道修长身影慢慢走进来，占据叶细雨视野。他穿着简单不失质感的衬衫，腰下长腿夺目，虽只是背影，但叶细雨本有些困顿的精神为之一振。
看身段气质，这该不会是哪位当红男明星吧……
“小蒋少爷，您快请坐！”宝哥腰弯半截，扭头对miko狂使眼色。
miko蹬上鞋，起身，伸手想勾男人肩膀却需要垫脚，又去握男人手。
年轻男人侧身避开，气氛立刻尴尬起来。
miko看向宝哥：“不合影吗？”
宝哥干笑，说：“小蒋少爷听两小时歌也累了吧，先坐下喝点茶水？”
男人谁都没理，过去坐进沙发，两条长腿伸展，闲适一搭，说：“倒不觉得累，只是听得意犹未尽，让他们再唱一首《黑鸦》吧。”
这气势，更像在娱乐场所点服务人员唱歌。
隔间里，叶细雨也终于看见他样貌：寸发，脸颊瘦长，下颌骨线清晰，此刻微扬，双目漆黑，眼神藏锋。
她只一眼就知这人绝不是某个明星这么简单，奇怪的是，竟觉得眼熟。
乐队三人闻言面面相觑，惊讶、愠怒交替显在脸上。
宝哥端来水，婉拒道：“小蒋少爷，乐器还在台上呢，现在拿来也不方便。”
“那就清唱呗。”他语气加重，更像命令。
宝哥为难，用商量的眼神看向miko。
miko再次粗声拒绝：“不唱！我又不是卖艺的！这里只合影！”
只见男人抬手拂开宝哥递来的水，淡淡问：“那你是卖什么的？”
miko深吸一口气：“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今晚这样羞辱我们？”
男人并未理会，只问：“以后也不打算唱了？”
“你！”miko脸色涨红。
宝哥在其中打圆场：“miko你就给小蒋少爷清唱几句，刚才在台上嗓子唱哑了没关系，谁都有状态不佳的时候，哼哼两句吧。”
另外两个队友也帮腔，miko只能忍下这口气，开始清唱《黑鸦》。
男人这才肯喝宝哥递来的水，可在miko刚唱半句就差点喷出去。
Miko摇滚乐队，没有伴奏的主唱嗓子像被最粗糙砂纸磨过一般，不但没有“沙漠孤狼”的质感，倒真像是一只“黑鸦”了。
“你什么意思？！”miko脸涨红，怒目圆瞪，“老子不伺候了！”
他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宝哥急忙说：“小蒋少爷，miko刚在台上唱满两小时，嗓子状态不好，平时唱歌不是这样的，我先去看看他。”
说着，宝哥招呼另外两队友急匆匆追出去。
看似追人，实则找借口走人。
那男人好似心知肚明，可并未阻止，只垂眸喝茶。
叶细雨目睹全程，自己半工半读这许多年，察言观色本事还是有些的，她知道男人是听见miko不礼貌的话，这才故意为难。
让人唱歌也不算为难，难以忍受的是他言谈神色间的轻视，刺激人的自尊心。
不过miko今晚表现也是反常，若他平时就如此易怒，那新闻早就满天飞了。
叶细雨悄悄关门，等外面传来出门声，她才“全副武装”出去，将卫生再次打扫干净，等工作人员结完工资，才打着呵欠坐夜班公交晃悠回家。
她住在上世纪留下的老楼里。
叶细雨摘下门上贴的催缴通知单，这是妈妈生前租下的，现在即将到期不打算续租了。
她低头在包里找钥匙，后面老旧电梯忽然发出吃力的上升声，在寂静黑夜中，令人心中不安。
“叮——”电梯停在身后，梯门“吃吃”开启，一道影子铺落门板，覆盖住她。
高大影子一瞧便知是名男子，走出电梯就不动了。
叶细雨父亲英年早逝，母亲做文员养她长大。自己勤劳打工，母亲离世后日子并不难过，只是面对黑暗时，总会感到害怕。
比如此刻，她脑里闪过独居女性遇害新闻……钥匙这时偏偏总怼不进锁孔，着急插了插不慎手滑掉到了地上。
“……”
叶细雨一阵失语，壮着胆子转身，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南面防盗窗将月光割裂，照见他脸，淡漠疏离，古井无波。
他着半袖衬衫，黑色长裤垂感轻盈，此时随屈膝动作绷紧，修长手指勾起脚边钥匙，起身递过来——
他正是今晚为难miko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