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4)
花素颜听得惊心动魄,几乎忘记呼吸。
“后来呢?你真的就这样算了?”
圆尘苦笑道:“我能怎样?其实我也可以以武力逼迫她,想办法拿出解药并赶她走。但她父亲是当朝高官,他将宝贝女儿送了给玉长歌做妻子,若女儿在灵照宫发生了什么事,玉长歌和灵照宫要如何负这个责任?或者我可以反过来害死她,让她无声无息消失。但……也许我终归学不来她那些残忍毒辣的手段吧,因为我发现江湖上最恐怖的不是绝顶武功,而是人心。”
“那玉长歌呢?你突然出家,他也再没找过你?”
“其实他来过。大概在我出家后第二年吧,他就来这里找过我,可我不见他。他就在庵门前坐了五天。我们这里是尼姑庵,他一个大男人在门口坐五天成何体统,无奈之下唯有见他了。”
花素颜等着她说后续,不料圆尘却抬头看看外面:“不知不觉天色也黑了,姑娘若不介意这里吃得简陋,就留下来用一餐斋饭如何?”
花素颜这才发现外面早已天色昏暗,点头道:“那就打搅师太了。”
这天庵里主持圆寂,几个尼姑晚饭也做得简单,都是些家常青菜豆腐的。圆尘盛了两碗饭、两盘小菜端进屋与她共用。花素颜行走江湖多年,对此也从不挑剔。
圆尘续道:“我那时见到他,也和从前很不一样了。应该说他模样越来越憔悴,可看他走路运气,内功却更精深了。他看到我满头青丝尽去,明白我心意已定,也没再劝慰,就问我在这里过得好不好之类。我说,自从离开灵照宫一切都好了。他望着我没说话,似乎忍不住总想轻轻抚摸我一下,但终是忍住了。后来他拜托我,想请我帮他一个忙。”
花素颜的心思根本没在饭菜上,一直静静望着圆尘:“什么忙?”
“是五姐姐。玉长歌也察觉到了灵照宫内里有变。五姐姐的病情日益加重,他实在没时间照料五姐姐,所以将她送到我这里,希望我陪伴她养病。我向来和五姐姐感情十分好,当然义不容辞。我也知道他所说的没时间,是因为他一直在寻找白点夜和天月神功。那时我望着他疲倦憔悴的面容,心里突然有一个好残忍的念头。这男人将我和其他几个姐妹折磨得死去活来,结果他也一样被另一个女人折磨的死去活来,真是报应。他给我施了一种没有解药的蛊毒,让我伤心欲绝,结果他自己也一样中了蛊,任他武功天下第一,为人再潇洒风流,琴棋书画再精通,再怎么威震天下,又如何?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至毒,一但中了,不会毙命,却活得比死还不如。”
花素颜心里微微一震:“一种至毒……”
圆尘垂下眼睫,淡泊一笑:“是一种名为‘情’的天下至毒。无论多厉害的人,便是当世第一高手,也摆脱不了,至死方休。”
她顿了顿,续道:“他临走时,忽然回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那一下太快,我无法避开。我想起我初嫁他时,他离开前也是这么珍爱地亲吻我的额头。这前后相隔了近十年,却好像昨天才刚发生过。我当时想,这男人终归还是喜欢我的。纵然没有爱,他还是喜欢我,疼惜我的。可正是他的这种喜欢,才害人至深。如果他当初没有一时心软娶下我,没有娶下其他几位姑娘,我们又何必搞到今日这地步。可人在命运中,有很多东西,自己也看不通透,也许玉长歌由头到尾都以为这对我们是最好的。
玉长歌就这么离开了,我不敢问他后来是否找到了天月神功和白点夜,也不敢跟他说主母当年是如何暗地里残害大家。我感觉他当时也已经很脆弱,光白点夜的事就让他筋疲力尽。他虽然是当世大侠,能人所不能,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凡人,如果负担太多,也许先崩溃的反而是他。
后来五姐姐搬过来。那时她病情渐重,时常昏迷说胡话,我就一直陪着她。清醒时候,她还会教孩子武功,每件事都十分理智,但一糊涂,就胡乱发起狂来。有时哭上几天几夜,哭到发不出声音,甚至昏迷。有时则乱扔乱砸,冲到林子里发狠似地破坏,好似走火入魔。我感觉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美丽高傲的侠女,她已被这场命运折磨得面目全非。你来这里时,有看到林子里有一个湖吗?”
花素颜点点头。
圆尘叹口气:“大概一年多后,她就在某天夜里跳湖自杀了。五姐姐其实十分熟悉水性,能让一个如此熟悉水性又武功高强的高傲女子活活溺死,一定是非常深的绝望。到了最后几个月,她已经连孩子都认不得,每天只追问我玉长歌什么时候来,为什么玉长歌不来见她之类的话……”
花素颜静默了半晌,忽然问:“那个孩子后来哪里去了?”
“五姐姐的孩子?他后来离开消失了,那时大概才七、八岁吧,我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圆尘怔住,眼光微微转动,略为惊讶地望向花素颜:“莫非那孩子……”
“黑发红眼,相貌说不尽的俊美漂亮,却又透着一股邪魅之气。轻功使得十分诡异,仿佛凭空在空中跃了几步。可身中奇毒,现在已经变成每月会发作一次。对了,他还带着一支女性用的琉璃色月牙发簪。”
“啊……”圆尘似乎一时未能完全理解这件事,惊呼:“那发簪是五姐姐的宝贝,听说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后来她在神志尚清醒时,插到了孩子的头发上。真没想到,已经每月一次。我记得初时是每三年发作一次,后来是两年,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我本还担心他被野兽动物叼走了。幸好他还活着,我还对得起五姐姐。可是他的毒……唉!”
她不禁摇摇头,叹道:“我记得那孩子名叫玉红榴,是一种宝石的名字,因为他眼睛像一对红宝石。他为什么会叫玲珑?对了,五姐姐曾说过,她们老家的人习惯给孩子起小名,而且男孩要起女孩的名字,女孩要起男孩的名字,才会健康长寿。莫非玲珑是红榴的小名?”
花素颜霍然明白了。
他没当过自己是玉家的人。
他不要这个姓名。因为他没当过自己是玉长歌的儿子,没当过自己是灵照宫的人。
可——他其实就是啊!
“师太。”花素颜只关心一个问题:“那毒,没得解吗?”
圆尘摇摇头。
“除了灵照宫的主母,没人知道那毒是否有解。也许其实是有的,也许真的没有。我后来再没回过灵照宫,也不知道了。我倒是知道玉长歌后来得到了天月神功。他得了神功却不练,还宣告天下,目的当然是想让白点夜知道。五年前,我听闻玉长歌在荒野长啸一声,心碎而亡,死的时候手里还紧握着那个白玉锁,没人能扳开他的手指。想来他最终还是没找到白点夜,悲痛欲绝,自断经脉。他去世后没多久,以前灵照宫的一位妹子来找我,说除了主母,其他姐妹都已经离开了灵照宫。除了五姐姐,还有另两位姐妹的孩子也相继被她害死了。如今她的孩子翠生继承了灵照宫,其他人也不想留下,都走了。想起以前所有姐妹都在,玉长歌也还回来时,我们大家真的好开心。就如他所言,那里是个无拘无束的乐园。没想到最后变成这个样子。”
花素颜没想到背后竟隐藏了这样一个故事。想到玲珑身中的奇毒,想到他母亲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弄得一生凄惨,想到玉长歌堂堂一代英雄人物,多少人去挑战都没能杀得了他,最后却为一个根本不见他的女子悲痛而亡。
或许,人生在世,总没有十全十美。
无论对于这些喜欢玉长歌的女子,还是玉长歌本人。
他们自以为得到了幸福,其实却从来没有过。爱一个人,本来不过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单方面愿意为他付出,想陪伴他,想帮他的忙,却不想,最后反而招来自己的绝望。
——结果他也一样被另一个女人折磨的死去活来,任他武功天下第一,为人再潇洒倜傏,琴棋书画再精通,再怎么威震天下,又如何?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至毒,一但中了,不会毙命,却活得比死还不如。
因为这就是“情”。
如果只是“我爱你”,那多么简单。可我不仅仅是爱你,我也希望你爱我。我还希望你幸福快乐,我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能看到你的笑脸,我希望当我快乐痛苦的时候你都在我身边,我希望世界上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吸引你的注意,我希望这天下只有我们两个,其他人都不存在。
这些无数的希望,形成锁住自己颈项的层层“欲念”。
她们希望他能回来。
他希望能得到真正爱的人。
结果,没有一个人幸福。
江湖人对玉长歌的传闻,往往只说到他如何天赋奇材,无人能敌,如何为武林贡献卓越,人人景仰。可他们并不知道,他其实只是一个和所有单恋中的普通男人一样,会伤心会难过会痛苦,也会为了见她一面,在树下守候整整一个月。
福伯说玉长歌是一个野心份子,找白点夜只是为了练天月神功。
圆尘却说玉长歌至情至性,只是太爱一个人而不可得,才悲伤绝望。
就跟她的外号玄冰寒女一样,花素颜一生没有太多欲求,可这一刹,她突然好想见见那个玉长歌寻觅一生都找不到的白点夜。
她真是背弃玉长歌,绝情绝义,眼看他死也不肯见一面吗?
也许,在她的眼中。
这个男人又会是另一个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