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枫红阁虽然是大门派,门下弟子却并不多,是以练功场上看着也有些稀稀落落。当然,若和灵照宫那种数千人的大门派相比,任何一个门派的弟子都不算多了。但以枫红阁这般的江湖地位和财力,如此的弟子数量,显然少得不合理。
毕竟枫红阁曾在江湖上消失了十年。十年来无声无息,即使在背后有悄悄收纳弟子,也十分有限。枫红阁虽野心勃勃,却把所有的计谋都放在南宫卓熙一个人身上,是以弟子数量始终不多。
现在蓝轩暗暗将虎魄中的高手收纳回来。当初虎魄中就人人敬佩这位首领,如今三位香主一招,顿时便有一半人愿意投奔回来。本是名门正派的枫红阁陡然间多了这么一大堆江湖上亦正亦邪的人士,许多弟子不禁疑惑心惊。但蓝轩处理得极好,将两方人马分开东西两阁收容。除了几位最重要的香主外,其他人一般不过来东阁原枫红阁弟子处。
可门下弟子好打发,那群掌管阁内事务的老头子不可能也这么好打发吧?
然而花素颜没听到任何一个对蓝轩这位新阁主不满的高层声音,她丝毫不怀疑——那些位高权重的家伙定然已全部被蓝轩收拾地干干净净,连家人亲戚都不可能留下一个招惹非议!
没错。他温柔,祥和,体贴,细腻,待人平等,全无架子,全世界再找不到比他更幽雅成风、温软如玉的男子。
可他也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领。
她比谁都清楚他的本质,杀人时甚至无需卸下那一张完美无缺的温柔笑颜。
他是一个从影子变成光的男人。无论外表多光芒四射,内心也有黑暗溃烂的一面。
可她看着眼前这个高大温文的男子,却觉得这又何妨?
她并不介意他的内心实则是一个黑暗可怕的人物,她只知道他是十五年前将她从地狱深渊拯救出来的人,就足够了。
人本来就无完美。
连天下第一豪杰的玉长歌尚且为了一场得不到的爱恋置亲人天下于不顾,任性自私多年,更何况一个本来就被当作影子般抛弃的男子。
完美,只是一个骗局。
无论对玲珑,对蓝轩,或是这个带着寒冷冰壳的花素颜。完美之于他们,不过笑话罢了。别说完美,他们连做一个完整真实的人,这么一个人人都理所当然天生即拥有的东西,都是异想天开,困难重重。
而让她最为心疼的,便就是这点。
花素颜跟在蓝轩身后,始终保持两步的距离,这是她在虎魄中养成的习惯。人人知道她是蓝轩的一个意外,她不要因为这个特权而令他招惹上话柄。何况她本就沉默寡言,除了背后两步距离处带了一块会走路的冰镇企鹅,没任何感觉。
她不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女人。她尚有自知之明。
蓝轩和玲珑都是如此耀眼的男子,为什么偏偏喜欢上这么无趣的她?
就像此刻。她清楚听到屋檐下几名侍女在争执,就为了谁去给蓝轩送上解渴的水果。
终于其中一个有点儿武功底子的揍昏了另几个,虽然自己额头上也负了伤,可没关系。她欢天喜地得捧着那一盘水果冲到蓝轩面前,腻声道:“阁……阁主,天气炎热,请……请用点儿……水果……”
蓝轩停下步子。练功场空旷无荫,此时已是盛夏,自然艳阳火热。可蓝轩身上不可思议地一片清爽淡雅,始终含笑舞着那把雅扇。他望向那侍女,望得她心跳激烈,心情澎湃。忽然他伸出手,却不是取盘上的水果,而是用衣袖轻轻按到她额头上的伤,声音柔软如绵道:“你受伤了……”
侍女险些狂喷鼻血昏死过去。幸好硬撑着没败了祖宗三代的脸面,面色潮红地答:“谢谢阁主……奴婢没……没事……”天啊!蓝轩阁主的笑容简直比小李飞刀和独孤九剑还厉害!阁主别擦了,她都快要七孔流血而死了!
“去敷点儿药吧。”蓝轩似乎没察觉这位妙龄女子已一脚垮进了生死边缘,还在充分展露他大人比水还柔三分的微笑,体贴道:“女孩子家,脸上受了伤可不好,小心处理。不然会有人心痛的。”
“是……”
那侍女应着,勉强举着那盘水果。待蓝轩随手摘了颗葡萄离开,她终于“轰”一声自爆毁灭。
“南宫蓝轩,你这杀人夺位的奸人!我今天要为阁主报仇!”
那侍女还在自爆中呢,猛然被人狠狠推开,摔倒在地。一名弟子装束的年轻人霍然从练功的弟子群中冲出来,举剑直朝蓝轩刺去!剑气慑人,这一下来势汹汹,乃是拼死一剑!侍女惊得“啊”地尖叫!
花素颜异常冷静。她站在蓝轩身后,这一剑若要到蓝轩身上,就必须先过她这一关!她面色冰寒,没有任何表情,也没出剑,而是双手上下一挑,“铛”一声折断了那柄薄刃,用力点极准!剑这么一断,势头便减了八成,可还有两成力仍刺过去。她不惊不躲,任断剑刺入她左肩的同时,起脚踹飞了那年轻弟子。那一脚相当重,她必须保证对方无法再还击,是以直接踢断了对方的三根骨头。
蓝轩蹙眉道:“素颜……”
花素颜阻止了他查看伤势的意图,自己反手折断了露在外头的小半节断剑。剩下的部分她必须一会儿回房再拔,因为拔出时会大量出血,此地不宜。
她冷冷望着地上那人,带着冰封三尺的寒意道:“你不能杀他。”
无需问刺杀的原因,她如何不懂一个夺权者背后必然要负上多少怨恨,可——不能是他!别说蓝轩是一个弑兄夺位者,哪怕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甚至是这年轻弟子的杀父仇人,她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蓝轩!
蓝轩本想劝阻的话,在花素颜的威慑气势之下,静静地又收了回去。
他很清楚收买人心的伎俩,越是重要时刻越是出乎意料地关心人,越是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很清楚此时开口关心,以她性命为重,不在乎有人要刺杀他,反而第一时间抱起她收入怀中,亲自为她疗伤,她会有多么感动,会更为他卖命。
可蓝轩突然做不出来了。
二十多年来的惯用伎俩,熟悉无比人的桥段,可面对此时的花素颜,他居然无法开口。好像他一说话,反而亵渎了这个理所当然说出“你不能杀他”的冰雪女子。
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被教育成善于笼络人心的傀儡。
可影子,也有心。
也有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却始终下不了手的时候。
花素颜盯着倒在地上的年轻男子,向来冷若冰霜的眼神中夹杂丝丝怒火,左肩上还镶着一把断剑头,鲜血染红了衣衫。那年轻弟子本来视死如归的气势在她的怒焰中,突然也变得胆怯了,忍不住后退。
花素颜恨不得一掌杀了这弟子,终是忍耐下来。这里毕竟是枫红阁,凡事该由蓝轩作主,她若冒然动手,反而是对蓝轩不敬,会动摇到他的阁主威势。
蓝轩如何不明白她心意。他终于把目光移到那弟子身上,还是一贯的温和,没丝毫责备。冲天的怒气被压在心底最深处,无人察觉。
那弟子自知活不了,捂着伤口照样痛骂:“我怎么不能杀你!南宫蓝轩,长老们一夜消失,肯定也是你做的手脚吧?你说阁主让位给你,谁亲耳听见阁主这么说了!突然间阁主消失了,你这没人知道的弟弟就出现了,还传位给你,你……你……你肯定是杀了阁主,谋权得位!你根本不配做阁主!”
他胸口剧痛,忍着最后一口气骂完,拼命喘息。本以为蓝轩肯定盛怒之下将自己大卸八块,没想到蓝轩不但不怒,反而柔雅如风地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蓝轩——他居然当着所有枫红阁弟子的面承认这个刺杀者的指责?
他疯了吗?自古以来,谋权夺位的人哪个不是最恨揭自己伤疤的家伙,最忌讳被人谈及痛处?蓝轩居然直言不讳?
花素颜手心中沁出一把冷汗。不是因为伤口,而是担心!她当然相信蓝轩,可现在所有枫红阁的弟子都在练功场上,他公然承认弑了他们旧主,谁人不反?!
蓝轩却舞着那把白白的雅致小扇,神色宁静,丝毫不以为然。他反问那弟子:“你说得都对,可这并不足以作为你要杀我的理由。”
那弟子也被他的态度弄得茫然,此时才反应过来,吼道:“还不够?!你杀了阁主谋位!我当然要为阁主报仇!”
蓝轩摇摇头,道:“你是为哪个阁主报仇?阁主之位,本来就是南宫家代代相传,兄长有资格,我也有资格。没错,我是夺了他的位,但除了我们家族内部换了一个人做阁主外,其他于你们又有什么变化?你们要担心地,应该是我是否一个贤明的主子,而非我是怎样成为主子的。如果我做事糊涂,判断失误,用人不当,害得枫红阁声名狼藉,或害得你们屡屡受伤丢了性命,你大可找我算帐。但若说到报仇……”
蓝轩淡然一笑,动魄惊心:“恕我直言,你还没这个资格。”
他始终保持着温和动人的笑容,叫人心旷神怡。但话太温柔,反而有种杀气,比森然直白的杀意更可怕的杀气,夹杂在微笑中。
地上的弟子突然失了声音,像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言论,可又不甘就此退阵,咬牙道:“你……你当然不是一个贤明的主子,以前阁主才是贤明的……”
“哦?是吗?”
蓝轩略为惊讶,拉起一旁那个被吓到的侍女,双眼笑成月弯,柔声问:“你觉得我和南宫卓熙,哪个更好?”
“这……这个……”小侍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我觉得……都很好……”
地上那弟子一听便怒了,大吼:“叛徒!”
“不是不是!”那侍女本来还支支吾吾,一听那弟子骂,赶忙解释:“我不是叛徒!我只是……觉得现在的阁主待人十分温柔有礼,和以前的阁主不同……当然,我也不是觉得以前的阁主不好,不过就是太严酷了,动不动就要严惩!我们这些做侍女的,稍微洒了点儿酒水或者打破东西,不是被斩掉双手赶出阁,就是性命都没有!所以我……我才觉得现在的阁主很好……”
“混蛋!就为这么一点儿小事就让你动摇,真正的贤明主子是要做大事的,当然比较严厉!你这种小丫头懂什么!”
那弟子急吼,没想到侍女也急起来,尖声反驳:“我怎么不懂?我哥就是萧堂主,日日为旧阁主卖命,阁主却因为叫他去找个不知道叫什么的人、他找不到就杀了他!我……我心里其实……也偷偷怨恨以前的阁主……一个为了他常年连家都没回几次,那么尽心尽力卖命的下属,也可以为了一件小事杀掉,那……那算什么贤明主子……”
侍女说着说着,忍不住泪涌出来。蓝轩见状,掏出一块帕子,没有递给她,而是轻轻地帮她拭擦。
蓝轩又望向地上那弟子,叹道:“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因为你们本来就没必要死守一个主子。你有没想过,既然人人都知道我这阁主当得不正,为什么多日来只有你一个想到刺杀?为什么其他人都不动手?”
那弟子“啐”了一口,骂道:“那是他们没胆量……”
“是因为没胆量,还是因为其他,你自己心中有数。我是否一个比南宫卓熙更好的主子,也不是三言两语足以囊括,更不是一两个月能看出。”蓝轩忽然从旁边周子赎腰上拔出配剑。剑身青森,色如霜雪,是把名剑。他扔在那弟子身上,微笑如风,道:“我给你机会,只要我有一日背离了你们,成了一个昏庸的阁主,你可以随时来杀我。我恭候着。”
他抱起负伤的花素颜,离开了练功场。
那弟子捂着伤口,眼睁睁看着蓝轩离开,再抚摸着身上那把剑,突然很迷惘。
弑兄夺位,当然万恶不赦。
可……为什么他竟然会觉得蓝轩刚才那番话,其实也很有道理?不仅仅是主子挑选下属,其实他们也可以自己挑选……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