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5）
蓝轩“唰”地一下打开扇子，轻舞起风，含笑道：“当我发现后山林子里有这么一个池塘，便想起当年你一个人偷偷洗澡的事。”
花素颜面色微红。她如何会忘记。
那年她初来月事，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敢对蓝轩说。半夜里一个人偷偷跑到山里的池塘洗澡。那天月色都被乌云挡住了，她只顾着聆听附近是否有人靠近的声音，甚至没有丝毫怀疑就脱下衣衫下了水。当月色从乌云后面悄悄探出头，她才发现，池塘中早已有另一个人！
花素颜面色不变，心里却惊慌不已，忙背过身。可她怎能喊叫？万一引来更多人，岂不更尴尬难行？
就在她不知所措，想上岸穿衣服又不敢起身之时，那人突然靠近。她本能地反手挥掌而去，却被那人轻轻扣住。她心里焦急，忽然那人抚摸到她头上，低幽幽地笑道：“我的小丫头长大了呢……”说完便上了岸，去取自己的衣服。
花素颜这才知道那人是蓝轩。刚才月色昏暗，只看到一个大致轮廓，她又惊慌失措，没看清楚就背过身，甚至没发现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蓝轩。
可是，很奇怪。
当知道对方是蓝轩，反而没那么恐惧了，甚至觉得……如果是蓝轩，那么被看到也没关系？
那时候的她，心里已经隐约觉得，自己迟早要嫁给他。她丝毫没怀疑过这个念头，更没想过自己日后会喜欢上其他人！
眼看蓝轩穿好衣服要走，她忙叫：“蓝轩大人……”
蓝轩停住脚步，背对她舞着扇子轻道：“也许这话不该我来说，不过这种时期最好不要到冰冷的水池中洗澡。如果想洗，我让人烧一盆加了草药的热水，对你的身子比较好。”
花素颜就算真是南极企鹅转世，此刻也羞得无法答话——他知道！他知道她开始出现女性特征了，他知道她已经不是小女孩了！
……
蓝轩回想起来，不禁莞尔：“你大概以为我那时占了你便宜，其实……我也确实是有占便宜的心理。谁能想到月黑风高一个人洗澡，老天还会送来一位没穿衣衫的美丽姑娘。本想等你洗完离开后再出来的，哪知天公不美，给了我一个大好机会却又拆穿，唉……”他饶有趣味地看向她：“对我的印象是不是彻底破坏了？”
“我……”花素颜微窘，可内心深处并不厌恶于此，反而有些高兴蓝轩将心底话说出来。
蓝轩突然收起笑容，目光深邃，用扇子轻轻托起她的冰霜美颜，细细凝视：“我其实觉得你依然是十五年前那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虽然你长大了，会武功了，甚至还站在我前面帮我抵挡住攻击。可在我心中，你从未变过。”
花素颜一怔，答不上话来。
自昨日重逢至今，他们说了许多话，可就是没提她爱上玲珑的事。
一句都没有。
他自然知道她怜爱上了其他男子，她自然也知道自己对不起蓝轩这十五年来的等待和守护。
她辜负了他。
可他一句没提。
他只是诉说了所有她想知道的真相，包括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影子，没有任何隐瞒。然后和过去一样一起同行。她帮他挡剑，他帮她疗伤，再一起漫步林间，回忆过往。
多么简简单单的幸福。
如果没有玲珑，他们本该是天作之合！
可这是一场对等的假设——如果没有蓝轩，她与玲珑也会是命中注定！
如果没有蓝轩，她和玲珑这对都只有一半体温、一半生命的人，可以互相怜惜，互相温暖对方，然后她为他走遍天涯海角寻找解药。找到了，她就可以看到他真正无忧无虑的笑容；找不到，她也可以陪他一起死去，反正与其失去最后半个体温，她宁愿陪着他，也不让他一个人喊着冷而消失。
可因为有蓝轩。因为有个比她生命还重要的蓝轩，所以她离开玲珑，来到这里。
蓝轩的表情很柔。他和玲珑不同，长相斯文端正。他的面容和气度，是许多女孩子梦中都盼望的理想夫婿，而他的宽容体贴，温厚成熟，也都是玲珑永远无法企及。
花素颜看着蓝轩软绵的薄唇靠近过来，突然鼻子一酸，伸手推开了靠近的蓝轩。
蓝轩并不强迫，便依她所愿安然后退。可花素颜低着头，泪水扑哧扑哧地坠下来，纷纷扰扰，不断摇头。哪里还像玄冰寒女——根本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普通女子罢了！
她当了十五年的冰女。
如今突然会哭了，会笑了，会动情了，会掉泪了，会推开他了，也会为其他人心疼了。
命运究竟是什么？以为会悄然而死的被人爱上，以为不会爱人的却满心疼惜，以为是影子的取代了光，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却突然成了别人囊中之物，以为培养了十五年的感情，却轻而易举输给了三个月的新识。
蓝轩冷笑起来。
为了他们这一场莫名其妙却又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命运！
花素颜没看到他这一记叫人心寒颤瑟的阴森冷笑。她低着头，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坠落凡尘，毁灭在她的彷徨无措之间。
“对不起……”她低声说，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而道歉：“请让我一个人……想想好吗？”
蓝轩一言不发，起身走开。花素颜心头一惊，知道他失望了！
因为她这懦弱又模棱两可的态度，叫他生气失望了。他本是那么好脾气的人，这次也被她惹怒！
花素颜心里又惊又悔又惧。蓝轩的脚步一声声踏着草地远离，她的心也好像那草地般，被一下下的脚步踏得疼痛不已。
对不起。
突然脚步声停住，一只温暖大手便抚摸到她头上。像她还小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如一个绝对保护者的大哥哥姿态，抚摸她头发，给她无限温暖。
她抬起头，看到蓝轩依旧如湖水般静谧温柔的目光。他弯身凑到她耳边，那么近，可以感受到他吐出的气息。
“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怎么表达，半晌续道：“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我其实很高兴十五年前，你硬拉着我衣衫不肯离开。尽管那时我的所作所为，可能只是出于为得到你而做的所谓恰当举动。可当我将你从冰冷地洞中抱出来时，我就已经有一种奇异的预感。我知道这小女孩会改变我——或许是好的，也或许是不好的。因为你会成为我最大的弱点……”
他直直地望着她的泪眼，眼神中收起了所有笑意，深邃而黑幽：“可我还是把你带了回来。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不会怪任何人。不管你爱不爱我，反正我从那时开始就已经决定付出了，哪怕将来有一日真的因你而死，也绝不会后悔。”
他又泛起笑意，轻揉她深蹙的眉心，为她舒展：“所以你无需为此烦恼。我对你完全是一片私心，而你——也可以更自私一点儿。毕竟救你是一个意外，你无须为了这个而必须爱我，或者不爱我。”
他深叹口气，笑得洒脱了许多。
戴了二十多年的面具，从知道自己是一个被抛弃的影子开始，就再没摘下过。现在骤然间说出心里的真实，叫向来无比圆滑的他反而有些笨拙，词不达意。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他一甩扇子，摇着头离开林子。
“马留给你，晚上冷，早点儿回来。”
声音依然是温柔淡雅的，丝毫没有生气与恼怒。
这样就好了。
他本来是可以用计将她硬留下来，可事到临头又不忍心了——他一生杀了这么多人，连杀亲生兄弟都没手软过，如今居然对一个冰雪女孩的眼泪心软？
笑话。
他无奈自嘲地笑。
所谓的命运，真的是一场好好笑的笑话哦。
花素颜就这么一直坐在池塘边，寂静无声。直到夜色降临，池塘边的萤火虫都冒了出来，在夜光中飞舞，像一群迷路的精灵，徘徊在她四周，询问归家的路。
她坐在那里，几乎没动过。
她想了许多。
她是爱玲珑的，却又喜欢蓝轩。她怜爱玲珑，舍不得让那个妖精般抚媚又古灵精怪的男子吃下一星点儿的苦头，恨不能代他受每月之痛，替他而死，只望能见到他永远狡猾又邪恶的笑容。
她喜欢蓝轩，他是她这一生最大的恩人，永远归还不清，她希望他可以开心，是由心而发的开心，而不是像个傀儡影子般，明明脸上带笑，眼中却是死人的绝望。
他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可冥冥中又有相似——他们都不逼她。
花素颜觉得好难。爱的人与敬仰的人，总归万事不可兼得，万物的游戏一开始就制定了这样的法则。但她不信命，未必就没有更好的方式，只是对于不善言辞与表达的她来说，需要酝酿出更多的勇气。
这不是一个一时半刻所能决定的问题。至少现在，她更需要先想办法找到玲珑的解药。
如今看来，蓝轩在枫红阁是如鱼得水。他天生就是一个好首领，无论是虎魄还是枫红阁，没人能拒绝。蓝轩定然会名正言顺得逐渐掌握人心。
夜幕已深，她走到马边，解开缰绳。刚才太凝思聚神，不禁放下了所有警惕——也不过是刹那，突然背颈脆弱处猛地一下激痛，还没反应及，便身体一软，昏迷了过去。
这一下陡然生变得太快，便是她全神以对，也未必是那人的对手，更何况她还分了心！
昏迷前，她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叫她不得不诧异。
为什么……阶前霜……会在枫红阁的后山……
还未细想，她便陷入一片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