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临窗对坐，时玉直起腰，不紧不慢地煮茶、斟茶，随后递向曾外祖父。阳光透过窗户，把她的影子倒映在桌上，云老太爷低头恍惚。
“你如此草率地做了这种决定，可想过如何对靖安世子交待。”
时玉一顿，沉声道：“我从来只需要向自己交待。”
云老太爷抬头看她，她像她娘亲的是影子，也只有影子，“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老夫是管不着的。只是跟离焱国和亲之事，你答应去送亲了？”
“是。”
云老太爷放下茶杯，严肃了几分，“莫以为自己不陷于儿女情长就无比清醒了。”
时玉怔怔抬头，有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老夫问你，你若是离焱国君，明知大黎北境多年无主将，我朝主上孱弱，党派纷争不断，向来高傲的对手居然答应他们额外要求的情况下，你会有何想法？”
还要基于离焱国对大黎疆土多年觊觎的情况下。
时玉缄默不语，云老太爷继续道：“离焱前主将研究你古家数十年，如今他的儿子接掌了他的一切，包括野心。五年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养精蓄锐，精心谋划，这种对手空虚之时，如果是你，你可会放过？又或者说，今朝嫁去离焱的和亲贵女，是成为他们座上宾的可能大些，还是成为来日叫阵的祭品可能性大些？”
“您的意思……”时玉捏紧拳头，“不管我妥不妥协，这一战都避无可避。我若如他们的意送亲进了离焱国境，还可能落入他们的圈套。”
云老太爷叹了口气，“防内不防外，是大忌。”
“可如今若是开战，我们并没有多少胜算。”时玉眉头紧锁，甚至她一离开，晔儿处境便危险，只怕两边都顾不上。
云老太爷望向窗外，“人能做的，不过尽力而为，主动掌控局面，总比被动接受来得好。”
……
祠堂里白日点满了烛火，大门紧闭，叶修屹跪坐台下，神情呆滞。
大门被人小心翼翼推开，叶玲珑拎着食盒悄悄迈进，疲惫的眼睛显然是哭过。
“哥哥。”她在叶修屹身边蹲下，打开食盒，“别再为我和父亲争执了，到最后，我们不仅改变不了父亲的想法，而反而让他对你生厌，他原本对你寄予厚望的。”
叶修屹低头不语，也没有接她递来的粥碗。
“父亲是心硬的，你用不着折腾自己来逼他就范，就算饿坏了自己，他也不会妥协。”
他仍旧没有反应，仿若坐定的老和尚，眼中并无神采。
“哥哥，你吃一点吧。”叶玲珑忽然哽咽。
叶修屹终于抬眼，缓慢地抬手，替她擦拭眼泪，“不哭了。”他注视着烛火良久，那看起来马上就要熄灭的火苗，倔强地燃着。
他取下腰间玉佩，放入她掌心，“如今父亲看管得严，你以探望阿姐之由进一趟宫，顺道找一趟逐月将军，就说我要见她。”
“可……”叶玲珑擦擦眼睛，“可你不是说，时玉姐姐不乐意见你了吗？”
叶修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玉佩上，“把这个交给她，她会见我的。”
……
朝上热闹得很，佘侍郎惨死怜香楼，沉寂几年的鱼蝶案重新摆上台面，坊间议论纷纷。
施尚书傍晚收到宫里传出的消息，让他把握时机，还有就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时玉在竹雅阁留到很晚，陪曾外祖父下了一盘棋，被他杀得片甲不留。云老爷子絮絮叨叨说着一些事情，她没敢吭声。
“若要分散叶家权势，光靠世家之间此消彼长可不够。”
云老太爷落棋终局，“寒门自成一派，不可小觑。”
“我说的，你可有多加思考？”见她一脸木讷，云老太爷在心底叹了口气。舞刀弄枪是她擅长，玩弄权势、收拢人心怕是于她为难。
时玉点点头，“我记住了。”
待她离开后，云老太爷愁容满面，这唯一能扛起重任的，偏偏最不让他省心的孩子。
但是……或许也是唯一有胜算的孩子。
时玉在回雪阳宫的宫道上晃晃悠悠，曾外祖父说的话太多，她脑子一片混乱，找回了当年读书的感觉。
她跨进雪阳宫，脚步顿在门口，远远将里面和睦的场景收入眼底。盛织在看书、念念在裁衣，桑花和小晔儿一人握了一根树枝在对打，教授着一招半式。小孩学得很认真，绷着小脸，另外三人偶尔瞧他一眼，都带着笑意。
时间若是停留在此，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时玉心里如此想，默默后退。
百无聊赖，无处可去，她在宫道上闲散走过，路过柔福宫，守在宫门前的女使都满脸警惕地看着她。
时玉心里好笑，便在她们宫门前多走了几个来回，感觉她们下一刻就会对她拔刀相向。
在里头的叶皇后听说了这事，眉头皱成“川”字，“这死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天色渐晚，在她们忍不住要赶人之前，时玉甩着穗子，脚步轻快地走了。
“我等你来找我，等到茶都凉三趟了，你却在这闲逛。”明书澈坐在墙头，将一直放在手里把玩的草团砸她头上。
时玉前后瞧瞧，确定没别人才松了口气。
“之前因为你是老板娘，我是跟别人订了亲的跑堂，所以我们的关系见不得人。现在又因为你是北境将军，我是靖安世子，又见不得人。你说，我是不是得去庙里拜一拜。”
时玉仰头看他，他的身影半隐在暮色里，模糊又温柔。她背着手，轻笑一声，“许是我们没那缘分，不如散了吧。”
明书澈瞪她一眼，“你好歹装得伤心些。”
“我才不要为你伤心呢。”时玉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往前踩。
明书澈跳下宫墙，稳稳落在她面前。她往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于是时玉不再踩影子，改踩他的脚。他反应快，没让她碰上。
直到宫墙拐角处，他走直线退无可退，被她逼到背贴着墙。
“再躲啊！”时玉用鞋头踢在他脚上，昂首叫嚣。
明书澈歪头叹了口气，“躲不掉了，任你处置咯。”他语含笑意。
“既然如此……”她往旁边走了两步，“转过去，背我。”
“遵命。”
他一转身，时玉便跳上他的背，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驾！”
“抱紧啊。”
他二话不说冲了出去，晚风打在脸上，时玉不得不抱紧他，埋头在他肩颈间，“慢点！”明明别人背心上人都那么浪漫，他非跟赶路似的。
等他放下她时，已经回到了明光殿，还爬到了树上。时玉的头发凌乱，满目幽怨。
明书澈伸手拨动她的碎发，“没事的，你怎么样都好看。”
“滚！”
“你瞧瞧你！”明书澈不满，“都要分开了，你居然还对我这种态度。”
时玉一愣，不自在地别过脸，“你……你都知道了啊。”
“我不聋也不瞎，也不是井底之蛙，怎么可能不知道。”明书澈伸手搂她，下巴抵在她肩上，“记住你自己说的话，不要因为我伤心。”不要因为离开我而伤心，不要因为见不到我而伤心，不要因为有关我的一切而伤心。
时玉微微侧脸，被近在咫尺的脸挡住视线，看不到他的表情，“那你也不要伤心。”
“我不行。”他轻笑，“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偶尔偏心我的人，一下没了，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时玉想要挣脱他，却被他紧紧扣住，他低声请求，“别看我。”
“对不起。”她温声道。
他的情绪起伏不定，上一刻低沉，下一刻又轻快道：“没关系。”
长久的寂静后，明书澈吻了吻她的耳骨，“最后一件事情，让我死心。”
“什么？”时玉心里空荡荡的。
“在你的计划里，在你在乎的所有事情里，我依然算不上重要对吗？当和我在一起这件事与你的人生走向冲突时，当你知道我们的关系可能没有结果的时候，你从一开始想的就是放弃我，从来没有想过为我们、为我们搏一搏未来对吗？”
他的话音一落，时玉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
她无措的手揉皱了衣角，良久，她听到自己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又在她耳边轻笑，“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是路边乞讨的，你愿意施舍偏心给我，我只会谢谢你。”
下雨了，一滴水珠从时玉眼前落下，像幻觉一般。她愣了愣，抬头想看他，却依旧被他死死钳在怀里，无法回身看到他的脸。
“别看我。”明书澈哑着声音，“求你了。”
没有下雨，时玉心里一堵，瞥见了他因为用力而发白的指骨。
“阿澈……”她莫名心慌。
明书澈抬起左手遮住她的眼睛，右手手背擦过自己的脸，继续伏在她肩上，声音清明了许多，“就当刚刚我什么也没问，今晚留下来陪我，在你启程离开京都之前，都尽可能的陪我，好吗？”
窒息感，明明被遮住的只是眼睛，可时玉却觉得呼吸困难。
半刻钟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