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一、
回靖州的时候,时玉将军营交给了沈将军,将北洲府交给了叶修屹,自己带上阿丘便启程了。
“他为什么也去?”明书澈指着一脸呆萌的阿丘,困惑之余还带着点怨气。
还想在赶路的过程中顺便看看沿途山水,感受一下两人浪迹天涯的感觉呢。
时玉啃着梨走出来,“我带他出去见见世面,怎么了?”
“没怎么。”他面无表情。
三匹马启程,阿丘背着个小包袱,乐呵呵地跟在他们身后,看什么都稀奇,风餐露宿也开心。
不仅长见识,还长眼色。无意看到他们亲密的小动作,他能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碰上他们亲热的时候,他能自觉走远,绝不打扰。
总之,不管他们俩谁一个眼神,他都能立马会意,成为隐形人。
就这样一路到了靖州,进了靖安王府。碰巧靖安王不在,两人便想着先去见一趟云也,但下人却来报,王妃稍后就到。
明书澈微怔,娘亲自生下他后便久居佛堂,他长这么大都只见过几次。
所以肯定不是为了见他,那就只能是……他看向时玉,后者从袖口摸出一支旧珠钗,放在手里端详。
靖安王妃在嫁来靖州前,在京都有个两情相悦的情郎,靖州一直都是这么传的。
“这是什么?”
时玉用指腹擦了擦上面的珠子,“我亲伯父唯一的遗物,是他与年少爱人的定情信物。”
“是……我娘?”
时玉点了点头,她忽然想到,面前这个人一生不得父母的偏爱,或许也跟她的家人有关。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没关系,我会爱你的。”
明书澈:“?”这么突然?
没等他说出困惑,他就先看见了门口纤细女人扶着侍女的手走近屋内,她脸上有着久不见日光的苍白。
“母亲。”
时玉听他喊了一声,连忙转身行了一礼,“见过王妃。”
“坐吧。”
靖安王妃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时玉脸上,试图从中看出故人的样貌。
“你……”场面过于安静,靖安王妃许久才出声,“是不是长得更像娘亲一些?”
时玉摇了摇头,“我与他们都不像。”
不喜欢被她如此注视,时玉起身,直接将珠钗放到她面前。
“伯父上战场前,将此物交到我手里。他说,若他没有活着回来,希望我将此物送到它原本的主人手里。再告诉她,他不曾辜负真心。”
靖安王妃望着珠钗出神,伸去触碰的手在半空顿住,她茫然地望向时玉,“你说,是谁?”
“我的伯父,古丞将军。”时玉心中生疑,她怎么好像不知道的样子。
“你说是谁?”靖安王妃猛然站起,睁大了眼睛,身体踉跄。
侍女上前搀扶,却在对上她视线时眼神躲避。
“古丞将军。”时玉重复道。
靖安王妃甩开侍女,阔步走近她,“那你父亲是谁?”
时玉被她吓了一跳,在她眼泪夺眶而出前诚实道:“我父亲叫古烨。”
“呵……”她忽然嗤笑,紧接着像疯癫一般又哭又笑,“古丞、古烨……”
她脚步虚浮,又不肯让人触碰,侍女慌忙跪地。
靖安王妃死死盯着她的侍女,双眼猩红,“我嫁来的第二年,你将父亲写的信念予我听,说那个威名赫赫的古将军,年前迎娶了苏州云氏的女儿,第二年便生了大胖小子,一家和满,要我莫要再记挂旧人。”
“原来是这个古将军……”
“王妃恕罪!”侍女同样泪眼婆娑,“老爷也是为您好啊,您嫁来靖州已成定局,再惦记不可能的人对谁都没有好处,老爷也是不想您为了执念蹉跎一生。”
靖安王妃身形不稳,跌坐到地上。
“娘……”
“你滚开!”
明书澈上前搀扶的手停在半空,他满目愕然与无措。
娘亲竟然……如此恨他。
“若不是为了生你,我又怎会负他,都是因为你!”
“王妃!”侍女跪行到她身边,挡住她看向明书澈愤恨的目光,“世子是无辜的呀,他是最无辜的……”
悬空的手很是凄凉,却又毫无预兆地附上一层温热。
时玉握住他的手,将其带回,紧紧握住,带他逃离。
逃离靖安王府。
去找云也的路上,明书澈很是沉默,时玉将糖葫芦送到他嘴边,他也只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你还要难过多久?”
明书澈听出她的不满,低声道:“对不起。”
“你干嘛要跟我说对不起。”时玉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明明是别人对不起你,我只是希望你开心。”
“而且……”她蓦然用力,“你不许为别的女人伤心难过!”
明书澈吃疼,终于换了表情,“疼……我知道,那不是……那不是我娘吗?”
“那也不行。”时玉轻哼一声,“她不要你,所以你也不能为她伤心。”
他没说话。
时玉话锋一转,“你要是实在觉得自己没有娘亲疼爱,太过可怜,那我不当你娘子了,你以后管我叫娘好了。”
明书澈:“……”
他哭笑不得,“哪有你这么哄人的,不对,你这根本就不是哄我,你是在威胁我。”
“你对我的提议不满意吗?”
“不满意!”
他慢慢搂她入怀,“好不容易讨来的娘子,可不能没了。”
时玉在他怀中仰头,“那你就不要伤心了,她不要你,我要你,我只要你,好不好?”
“嗯。”明书澈紧紧将她抱住,低声呢喃,“说爱我吧,我想听。”
时玉从前觉得,“爱”这个字很难说出口,因为说出来就要为它负责。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所以不肯,也是不敢。
她踮脚附在他耳畔,“我爱你。”
“你想听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你可以慢慢听,听我说爱你。”
“……”
后来,她真的在不厌其烦地告诉他,“我爱你。”
二、
十年后,时玉在北境收到了桑花着人快马送来的请帖,是她的婚帖。
前往京都的路上,明书澈拿着请帖百思不得其解,“真是佩服,常夫子这人是真能忍啊,他是怎么做到十年后才上门提亲的。”他啧啧称奇,“桑花也是真能等啊。”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时玉没好气道,“人家这叫有责任心,为了桑花在官场摸爬滚打十年,终于觉得自己配得上她了才敢提亲。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啥也没有底气也足,看个烟花还得蹭别人的。”
“那我后来不是在北境补给你了吗?”
时玉瞪他一眼,“有吗?”
“你失忆了?”明书澈伸手抱她,“忘了就忘了,你要是想看,我再给你放。你夫君什么都有,无所不能,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实力有武功、要长相有长相……你用不着羡慕别人。”
时玉笑出声,“不要脸。”
桑花与常夫子终于修成正果只是时玉回京都的第一个惊喜,再次见到盛织时,她身上满是太后威仪,雍容华贵,美得动人心魄,看起来成熟稳重。
但她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怀孕了。”
“咳……”时玉被一口茶呛得找不到北。
明书澈在旁给她拍了拍,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你……你是太后啊,你这些年垂帘听政,事事都做得很好,怎么突然犯糊涂?”时玉有一瞬间迷茫,“谁的孩子?”
盛织低着头,没有说话。
“怎么,怕告诉我了,我直接给他刀了?”
盛织连忙摇了摇头,几次张口,都没有出声。
外头有人硬闯了进来,十几个人都没拦住。敢闯太后寝宫的只有一个人,便是当今天子。
十年,稚嫩的孩童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单成晔一冲进来便径直跪下。
“你干什么!你是皇帝,怎可以给别人下跪!”
“她怀的是我的孩子。”
“咳……”明书澈被一口茶呛得眼冒金星。
场面上氛围变得极为诡异。
“你给我起来。”时玉脑子一片混乱,“起来给我好好说!”
单成晔一动不动,甚至不敢抬头,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唯独不敢面对这个人。
“是我强迫她的,是我截断了她向你求助的书信,是我换掉了她的避子汤药,是我故意让她怀上我的孩子。”
“你好本事啊单成晔!”时玉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颤动。
明书澈上前安抚,小心拍拍她的背,“消消气,消消气,他……他还年轻,干点蠢事是正常的。”
“可他是一国之君!”
“我是一国之君,可我也是你的孩子啊!娘,我喜欢她,我只是喜欢她。”他终于抬头,满目乞求。
时玉捏紧拳头,忽而自嘲地笑了,“我真是好大的面子,竟让国君跪在我面前求我,还喊我娘,真是……真是可笑。”
明书澈往下使了个眼色,单成晔便站了起来。
“对不起。”沉默良久的盛织突然道。
“是我处心积虑,像阿澈叔叔曾经对你一样,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问题。”
明书澈:“……”完了。
下一刻,时玉对他怒目而视,仿佛在说:“你带的好榜样!”
“咳……”明书澈清了清嗓子,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大局,“陛下应当知道,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事已至此,你是怎么想的?”
“她既然可以从盛家女变成施家女,那也可以从太后变成我的妃子。”
“你个混账!当文武百官都是傻子吗?”
时玉气得口不择言,若非明书澈拉着,差点给单成晔一巴掌。
单成晔又跪了下来,“我知道情况有所不同,所以我想让娘帮我。”
“谁是你娘,你个……”
时玉被明书澈捂住了嘴,强制噤声。
“别气,我来解决,我来……”
小皇帝已经不是适合挨揍的年纪,而时玉最近暴躁得很。七天前因为和叶修屹意见不合而直接给了他一拳,现在不知道叶大人左眼的淤青有没有消。明书澈是真怕她直接跟孩子动手,毕竟明天孩子还要上朝呢。
时玉直接一口咬在他虎口上,满眼威胁,好像在说:“你再敢拦我试试?”
若非桑花回来了,场面只会更不可控。
桑花进门便叹了口气,先把小皇帝扶了起来,又边给盛织把脉边感叹道:“好好一个九五之尊,到了你面前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这还怪我了?”时玉不满,“你还好意思说,你就是这么看顾他的?”
“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桑花放下盛织的手,向其点点头以作安抚,“反倒是你,脾气越来越像小时候了,心火这么旺,也让我瞧瞧,别气出病来了。”
时玉瞪了单成晔一眼,后者大气都不敢出。
“你什么时候会医了?”
桑花探上她的脉搏,“太医院原本都是叶家人,你刚走那几年,我信不过太医院的人,便自己学了些皮毛,如今也……”
她蓦然顿住,睁大了眼睛。
“你这什么表情,我得绝症了?”时玉愕然地缩回手。
“你也有身孕了?”
“……”
整个大殿死寂了片刻。
“你个庸医,我怎么可能……”时玉语调高扬,却在视线对上明书澈时顿住。
明书澈一脸呆滞,有些惊喜,又有些不敢相信。
当另找太医确定她的确怀有身孕的时候,呆滞的表情转移到了时玉的脸上,而明书澈笑容灿烂,摸摸下巴,不禁感叹,“这都能怀上,我可真厉害。”
“啊!”
时玉一拳怼上他的左眼,他又无奈又委屈,“我怎么了?”
“没怎么。”时玉转了转自己的拳头,诚实道:“就是手痒痒。”
她说着视线转向另外三人,桑花不自觉后退半步,“别乱来啊,我还要成亲,那和你一样是个孕妇,还有这个明日早朝要面见文武百官,可不能挂彩。”
明书澈捂着一只眼,空闲的另一只手揽她入怀,“没事,我在这。你想怎样怎样,你夫君我扛得住。”
时玉微怔,瞧他视死如归的模样,没忍住笑了。
……
这一年,施太后病逝长辞,少年帝王亲政,帝师云老太爷终于告老还乡,落叶归根。
礼部尚书常决与御史台女官桑花喜结连理,同时开启女官选拔时代。
第二年,少帝迎靖州程氏女程织为后,逐月将军领兵北征,收复失地。
“我真是服了,为了不带孩子,她居然去领兵打仗了!”明书澈在两个孩子的哭声中哀嚎。
叶修屹哄着孩子心力交瘁,还得回头安慰他,“这一战本是计划之内的事情,只是时间碰上了。”
时玉生下女儿后的一个月,便身体恢复,提枪纵马,不在话下。
两个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明书澈夹在中间生无可恋,万万没想到,和叶修屹和解在这种时候。
时玉只生了一个女儿,但对外宣称,逐月将军生了一对龙凤胎。
盛织假死后同时玉来到北境,顺利生下孩子,再由明书澈送到靖州,以程家女的身份再度入宫。
这个孩子是单成晔用来逼时玉接受他和盛织关系的,注定没有能见光的身份。
时玉也没想到,晔儿管她叫了五年娘,他的孩子还叫她娘。
“别哭了,你娘很快就回来了,算我求你了,你别哭了……”明书澈像念咒一样叨叨着重复的几句话。
念到叶修屹都烦了,“你能不能闭嘴?”
“那你来?”
“我……”叶修屹语塞,憋了半天只抛出一句,“别哭了……”再哭他也要哭了……
时玉回来已经是两个月后,看到家里的景象,开始庆幸家够大。
两个孩子身边围了五个人,明书澈、叶修屹、叶玲珑、陈溱、阿丘,个个都手忙脚乱。
她倚在门口,没有半点进去帮忙的意思。
天色将晚,一片霞光洒地,铺出一条走向屋里的路。
明书澈迎着晚霞抬头,瞧见了沐浴其中的、他的妻子。
时玉眨了眨眼,诱惑着他走向她。
他便静悄悄的、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逃离现场。
躲在大开的门后,趁着霞光温柔,他们无声相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