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已近夏日,烈日炎炎,午后刚下过一场雨,冲淡些许暑气,倒还显凉快。
王府的湖心亭上,云阳王徐文期正身着家常青灰色道袍坐在马扎上钓鱼,一边注视鱼儿动静一边跟身后侍立的幕僚说话。
徐介郁站在远处看了片刻,将枣红绣金披风扔给仆从,走了过去。
“是九云啊。”徐文期没回头,“你这次回来的倒早。”
徐介郁应了声是,红鱼回随明城那日,他正被徐文期派去督查军防,现下才回,“父亲,盐城的军务恐怕需要父亲亲自去一趟。”
“怎么,出问题了?”鱼长久不上勾,徐文期换了个鱼饵。
“恐出了奸细。”
徐文期闻言,没太大反应,只将鱼竿重新抛入水中:
“咱们这位陛下啊,还是喜欢玩这种老把戏,你说说,咱们刚把岁贡交上去,他就玩这一手,多不厚道。”
“陛下是急着为太子铺路,不解决了咱们,将来太子登基,他怕是在地下也睡不安稳。”徐介郁道。
到时朝廷被北戎云阳两面夹击,日子可不会好过。
“陛下怕是多虑了。”徐文期指着一旁的凳子叫徐介郁坐下,“当今太子懦弱庸溃,如今十几岁了,治国方略是一篇写不出来,成日里只知道悲春伤秋,和宫人们猜枚斗蛐蛐。宋蒙、尹公明有这样的学生,当真是有苦难言。”
这样的人,不用他出手,自己便能把国家败了。
徐介郁默然。
当今太子若在太平时节,做个守城之君也便罢了,偏生在这多事之秋,北戎虎视眈眈,东南又有倭寇作乱,隔个几年,还时不时发生鼠疫、干旱和饥荒,朝廷若想久安,偏要一个雄才伟略的英主不可。
可从前萧家皇室内斗严重,皇室被自己人屠得没剩几支血脉,后来北戎进犯旧都,这仅存的几支血脉还在互相残杀,最后仅有当今皇帝和太子存活下来。
也不知是不是跟北戎那一战伤了根本,这些年皇帝广纳妃嫔,竟无一人能为其开枝散叶,因此这位只知诗词歌赋,见血就晕的懦弱太子登基是必然的事。
听闻当今天子当年可是能在南下途中砍杀数位北戎兵而面不改色之人,太子竟半点陛下的骁勇都没继承。
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太子怕不是陛下亲生的吧,竟如此不肖其父。”
这话逗得徐文期大笑,一旁幕僚上前道:“世子说笑了,萧家人可不好冒充。”
徐介郁反应过来,也笑了。
大夏皇族萧氏,无论男女,都生有一双异瞳,正因如此,萧家人也被认为是天人降世,这也是为何当初萧氏祖先能一统江山的重要原因。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①。
无数人追求的至尊之位,对萧家人而言便是如此唾手可得。
可惜大夏如今文臣当道,武将凋敝,若当初护卫天子的召宣王关柏还在......徐介郁瞧了一眼父亲,没再想下去。
徐文期似是没注意到儿子的目光,他的鱼没钓上来,他也不急,只问:“前些时间冯家小子死了,民间怎么说来着。”
幕僚道:“说朝廷不满王爷已久,这才指使宋太傅叫人杀了他,都替王爷抱不平呢。”
徐文期满意点头:“继续叫人传,传得咱们越可怜越好。”
“属下晓得。”幕僚上前替他拿洒金川扇子扇风,“只是王爷,那名死士做派着实张扬,叫不少人瞧见,怕是有人会猜出其中的首尾来。”
鱼竿剧烈晃动,惊飞了鸳鸯,徐文期将头转向徐介郁:“你觉得呢。”
徐介郁道:“此人性情乖张,往后不定会惹出多少事端,儿子看来,留不得。”
徐介郁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事,“前儿你说有人打着本王的名义给关柏旧属子女脱籍,是不是就是他?”
“正是。”幕僚道,“衙门里以为是您的命令,所以都未曾多言。”
这可惹到徐文期的逆鳞了。
“那就去办吧。”再锋利的刀用着不舒服,也得折断,徐文期深谙这个道理,何况在他眼中,死士的命还没他杆上的这尾鱼要紧。
“那脱籍的女子......”
“既然脱了籍,便不必管她,关柏从前的声望不低,如今还有人想着他,咱们得想着如何把这些人收归己用,传令,凡在云阳境内的召宣王旧部及其后人,一律恢复原籍。”
召宣王旧部早被他们杀得不剩几个,其余的后人大多是些妇孺,不足为虑,赦免他们能得贤名,何乐而不为。
如此一来,更衬得今上有多不容人。
徐介郁与谋士不约而同赞叹:“王爷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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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徐文期又说了会话,徐介郁方从园子里出来,外头仆从早侯在那里,一瞧见他人影,立时黑压压围上来,替他搽汗端茶,徐介郁呷了一口山茶花茶便递回去,微蹙着眉不言语。
瞧方才那架势,父亲这回巡营督军,怕是又要带上袅园那位去。
他走得快,伺候的管事小跑才能跟上,道:“道观那位这几日没动静,每日除了待在观里收拾洒扫,便是往门外站半个时辰,像是在等人......”
徐介郁听得心烦意乱,冷着脸跨过门槛:“我问她了吗。”
管事神色一怔,立即告罪。
回到自家院子,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嘱咐了人去处理了一位死士,又忽然叫住他,“过几日便是端午了?”
“是。”
不明不白问这一句,却又没了下文。
管事素来会猜主子的心思,出去随手叫来一小厮,名叫毛远的,嘱咐他:“出去着人告诉街上商贩,不许理会道观那位。”
毛远领命去了。
他前脚出了院子,后脚便瞧见一群侍卫拿着板子往暗牢方向走,连忙问:“几位哥哥这是要处置哪个?”
对方叼着一根草,不在意道:“不知道,听说是一个死士,叫十一还是十二的。”
毛远吃了一惊,想起前些日子十一对自己的嘱咐,心里激起惊涛骇浪,告别了众人,直往外头自家马厩里走,瞧见里头一匹高大雪白的马儿,抬手摸了上去,半晌叹道:
“你主人竟早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他又进屋拿出那管短萧来,挠挠脑袋,着实犯愁。
这马与萧搁在自己这里着实碍眼,若有一日查出来,自己脱不了干系,拿出去卖钱,也对不住少年的嘱托,想到方才管事的嘱咐,眼睛一转,忽然心里有了主意,到自家灶下拿了两块粽子,抬手去牵马儿缰绳。
“走,我带你找个新主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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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红鱼自回了道观,便不大出去,她离开这些时日观里积了许多灰尘和蜘蛛网,都得收拾,还有师父留下来的那些书籍字画有些发潮,寻个艳阳天,也要拿出来晒。
这一通忙活下来,直累得红鱼腰酸背痛。
她耷拉着眼皮,将擦好的牌位放好,认认真真跪在蒲团上磕了个头:
“师父在上,瞧在徒儿这么细心乖觉的份儿上,保佑观里来个人吧,您在天上也好有香油钱享用不是?”
没有求仙问道的香客,她哪来钱过日子,从前师父在时,她还能跟在她老人家屁.股后头蹭吃蹭喝,如今她老人家升天去了,她还到哪里蹭去。
她这身份,除了故意找茬的,寻常人都躲着她走,哪里还会来观里打樵拜神?
红鱼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庆幸少年这些日子没来,若来了,她可没钱给他。
毛远来时,红鱼正窝在灶下烧火做饭,被烟熏得直呛,隐约听见马蹄声响,先是一喜,想着有财神爷上门了,紧接着又怕是无聊来寻事的,提起一根长棍便往门首走。
叫人不应,没听见声响,红鱼趴在门缝里看,见一个小子在门口鬼鬼祟祟挂什么东西,便猛地开门,一棒子打下去:
“哪里来的小贼,吃姑奶奶一棒!”
“哎呦!”那小子没被打中,却也唬了一跳,连忙躲在红豆杉树后,说明来路。
“哦。”听闻是徐介郁的人,红鱼没什么反应,将他挂在门上的东西扔回他怀里,“多谢盛情,带回去吧。”
她不敢多看香喷喷的粽子,深怕自己忍不住,坚守不住底线拿来吃了。
关上门,红鱼咽了下口水在,就要往灶下走,却听那人还在门外‘咚咚'敲门。
“姑娘,我有东西给你!”
她知道啊,红鱼强忍着馋意说:“我不要,无功不受禄。”
“是,是——,哎呀,不是,”那人急得有些口吃,“是十一的马!”
话音未落,红鱼已然‘咣当’一声重新开门,狐疑地望着毛远,“谁?”
似是听见她声音,被拴住的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嘶鸣,红鱼这才瞧见一抹熟悉的白色。
竟是飞琼。
毛远拿衣袖擦额头的汗,领着她过去,“这马儿认主,小人废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拉过来的。”
他又将背后褡裢中那管短萧递给红鱼:“还有这个,小人留着也无用,姑娘要不拿去解闷?”
解闷,他是觉得这萧由她吹来便不像杀猪了?
红鱼忽然有不好的预感,她捏着那短萧,指尖被萧孔印出红印。
“他怎么了?”她问。
毛远垂头,并不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听说是因为他给什么罪人脱了籍......姑娘还是别问了,只消记得,往后这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便是了。”
王府要杀的人,旁人还是不要知道太多为好,若不是少年对自己有恩,他也不会跑这一趟,直接将马和萧卖了换钱便是。
未等红鱼说话,他便匆匆忙忙去了。
红鱼立在门首,手上的红印越发浅了,心里却渐渐混乱起来。
给罪人脱籍,哪个罪人?苗春柳?
想起少年的脸和身段,觉得这样的人再没得瞧了,着实是她的一大损失。
然而......
他是死士,这本该是他的结局。
晌午了,蝉褪了壳,爬到树上开始鸣叫,红鱼转身回去,将短萧放在院里石桌上,到灶下把早糊了的酥炸云虫端出来吃。
一节一节的云虫咬在嘴里,却是满舌尖的苦涩。
拍门声又响起,却是那小厮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根要化了的糖人,飞快说道:
“十一说,待他死后,让我别忘了送这个给姑娘,说那日吓着姑娘没叫姑娘吃上这个,是他的罪过,请姑娘原谅,看在他没了的份上,别跟他计较。”
待他死后?
“他何时同你说这番话的?”
“送姑娘回王府当日。”
红鱼微微抬眼。
回王府当日?也就是说他跟自己分别几个时辰后,便知道自己会死?
不,红鱼捏了捏指尖,也许更早,在送她回来之前,亦或者在出发去通古县寻自己之前,他便知晓他命不久矣。
红鱼接过糖人,“他说银子的事儿了么。”
“姑娘,什么银子?”毛远一脸懵。
红鱼摇头,“没什么,他什么时候断气的,我去给他收尸。”
“小人出来时,那些人正要去打板子,这会子怕是已经挨不住了。”毛远行了个礼,似是怕有人瞧见他,这就去了。
红鱼回去将未吃完的云虫吃完,咬了一口糖人,甜味儿窜在舌尖,很快压住满嘴的苦涩。
少年又耍了她。
她回头望向堂屋的方向,师父的牌位正静静立在那里,不发一语。
那少年数次捉弄于她。
那少年与她非亲非故。
那少年命如蝼蚁。
那少年杀人如麻。
......
可她有点不想他死。
蝉在树上凄烈一声叫唤,红鱼丢下碗筷,将短萧塞进腰带,飞快起身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