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两人无话,知了转身打扫别处,顾伶则缓缓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发呆。
良久,顾伶开口:“去道观也好,总好过困在这宫中。”
知了动作停住,抬眼望向顾伶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怜悯,转瞬又收起。
这种光景,怜悯她人,倒不如多想想自己。
顾伶是从一个牢笼换到了另一个牢笼,她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是从魂魄,又被拘禁在一副躯体里,总之依旧在这座黄金牢笼里勉强度日。
顾伶转过身,笑容温柔又放松。
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勾勒出她姣好的轮廓。
知了脑海中蓦地闪过上一世顾伶的结局。
周长生被接出长信殿那日,就是顾伶身亡的日子,亦是长信殿所有人的死期。
如此看来,这一世能去琢玉庵,倒也算得上一个好结局。
知了脱口而出感叹道:“其实青灯古佛,也好过在这宫中提心吊胆。”
顾伶闻言顿住,旋即摇头笑道:“你年岁不大,怎么说话这般老成?”
知了悻悻一笑。
是啊,她这百年饱经沧桑,除却容颜不老,这颗心说是千疮百孔也不为过。
只不过是她努力的把日子活的精彩快乐、积极乐观罢了。
知了打哈哈道:“娘娘就莫要取笑奴婢,奴婢不过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罢了。”
说完也就继续埋头忙碌起来。
顾伶思忖少许,重新挑开话头:“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知于你。”
知了诧异抬脸,心里隐隐有了想法:“娘娘有何事?”
顾伶平静的陈述结果: “阿如死了。”
知了怔愣。
因为有苏秦上下打点,阿如很快就被送出宫去。
知了的错愕转瞬即逝,这个结果的确在她意料之中。
阿如的事终究是瞒不住,从她决意踏出这一步的时候,就该料定结局唯有死。
当日对顾美人生出的那点微弱的、想不明白的探究,在此刻具象。
阿如上一世虽未得逞,但最后,周长生登基,顾伶死时也一并带上了阿如。
若是阿如忠心,想必是死不了的。顾伶是一定会将周长生托付给阿如照料,就如同此刻她成为掌事姑姑一般。
可见,顾伶心里是一早就对阿如起了疑心,怀疑过她有罪。
顾伶送阿如出宫,尽管阿如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那也是明摆着送出一个活靶子。
待勾连起所有细节,知了不禁对眼前人生出忌惮来。
顾伶的话还在继续:“终究是皇家子嗣,她是断然不会允许他们下手伤害。”
知了缄默,心中已经下过结论。
顾伶送出一个活靶子给太后,太后会在阿如身上寻线索,至于查到多少全凭本事。
事实上,顾伶不需要真相。
她需要的仅仅是令太后觉得周长生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
顾伶只是给太后种下这么个念头,换的是太后护他平安长大。
这一步步,除却心思缜密,还需要点运气。
显然,顾伶赌赢了。
知了望向她的目光里除却忌惮,还带着点敬佩。
“有太后护着,娘娘不必忧心,殿下会好好的。”
顾伶弯弯嘴角:“有你们在他身边,我什么都不担心。”
两人对望,彼此心中的想法心照不宣。
顾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开口:“你与□□交好?”
知了闻言,也不欲隐瞒,坦白道:“陈侍卫是个好人,替奴婢买过宫外点心,仅此而已。”
“你可知他为何愿意为他人驱使?”
那答案了然于胸,但知了还是回道:“奴婢不知。”
“他想让你出宫。”
知了眨眨眼,她从未幻想过有一人会想要‘救’她于水火。
其实她已经不记得□□的结局,甚至他的容貌也已经模糊不清。
然而,他展露出的那点善意,她还能依稀记得。
知了鼻尖酸了一瞬,慢慢开口:“他人呢?”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知了沉默,反倒松了口气。
如此不知生死,总好过黄土覆白骨。
顾伶无从安慰: “沦为弃子便是如此。”
知了的伤感很快被收起: “奴婢明白。”
话不言明,但彼此心知肚明,这是顾伶给她的忠告,亦是告诫。
音调一转,顾伶说起另外一件事:“我已经和苏侍卫聊过了,他往后不会为难你。若是有事,你便大胆的去寻他帮忙,他会伸出援手。”
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知了颔首:“奴婢记下了。”
“娘娘,送您出宫的马车准备好了。”
苏秦的声音恰从台阶下传来,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顾伶笑笑,看向知了:“该走了,苏侍卫已经为我们通融许多。”
知了点点头,随她一道出门。
苏秦便等在门口:“卑职搬行李,娘娘和知了姑娘去大门处等着即可。”
“劳烦苏侍卫了。”顾伶道。
知了冲他略一行礼,随着顾伶往大门处。
两人的步子都刻意放慢,却没开口说什么。
顾伶的表情是淡淡的,眼中好似没什么留恋。
反而是知了走出几步后,再一次回头看去。
她最后打量了一眼寝殿,室内整洁的就好像从没有人住过一般。
知了呼出一口气,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旋即快走几步跟上。
两人静静的站在大门处等待。
知了忍不住揣测,七想八想无边无际,打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顾伶身上。
顾伶目光定定地落在某处出神,知了总觉得她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内心坚韧,所以周遭的一切都撼动不了她分毫。
苏秦将顾美人的行李搬上马车,她的行李不多,在宫中十余年,也不过两只小箱子。
“娘娘请。”苏秦拦住想跟上再送一程的知了,“宫中规矩森严,姑娘就请在此止步。”
“回吧。”顾伶笑笑,握了握知了的手,“好好的。”
知了眼眶微微泛红,点点头。
马车哒哒远去,知了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长信殿。
厚重的大门合上,门上贴上了明德21年的封条。
知了兀自走了会儿神,眉头微微蹙起又松开,转身离开。
时辰不早,她该去凌烟阁接殿下下学。
知了到的早,站在银杏树下发呆。
按理说,顾伶于她是过客,可她走了,她这心里竟然还觉得有点遗憾。
知了啧了一声,骂自己多管闲事,心还是太善。
一道声音说:“顾伶能利用阿如,也就能利用你,而你如今不就是被她利用着,做周长生的忠犬。”
知了呸呸两声,对这话有点不耻——这条路明明是她自己选的,她和顾伶之间的关系明明是互相利用。
两种念头互不服输,到最后,知了索性不再想,反而盘算起一会儿周长生会怎么问。
她不信他会不闻不问。
知了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面带微笑的看向快要走到面前的周长生。
“大殿下。”知了毕恭毕敬的唤了声。
周长生表情一板一眼的嗯了声。
看似与往常没差,但知了就是一眼看穿这位心情不佳,便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往大同殿回。
三人走出一段距离,见贤故意落后一大截,给两人留出谈话的空间。
知了见他如此,心里就更不着急,只默默跟着等他自己憋不住发问。
两人又走出一段距离,周长生才开口,问道:“母亲可说什么了?”
他目光平视前方,表情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忧。
知了回的言简意赅:“娘娘让奴婢照看好您。”
周长生极轻的嗯了声,又往前走出几步,知了就随他往前。
周长生忽然转身,目光恳切的看着她,问道:“那你会离开我吗?”
问出的问题就连周长生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心里禁不住地揪起,想要等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知了想的却是,果然这些人都狠心,动不动都要她一辈子困在这里。
她当然会离开,只是不是现在。
知了望着他的眼睛,违心道:“奴婢会一直守着您。”
周长生收回视线,别过脸,说了四个字——“花言巧语。”
知了堆着笑,强调道:“奴婢从小就不会说谎。”
周长生扫她一眼,哼道:“安嬷嬷说,宫女到了年龄就会出宫,你再有几年就能出宫了。”
“那是一般宫女,奴婢如今是您的掌事姑姑。”知了一本正经的说,“您看安秋嬷嬷陪太后多久,奴婢就能陪殿下多久。”
周长生看回前方,嘴角翘起细微的弧度。
知了略一停顿,抿唇一笑,开玩笑道:“指不定还得求殿下为奴婢寻一处好地方葬了。”
周长生瞥她一眼,眼中不悦,皱眉道:“动不动就是死。”
“您和奴婢不同。”知了无所谓的笑笑,“殿下千岁,奴婢若能得百岁就是老天开恩。”
“什么百岁千岁万岁,都是胡话,人不过都是几十年罢了。”周长生说。
知了嘻嘻一笑,顺从道:“是是是,殿下说的对。”
面对知了的敷衍,周长生哑巴似的张张嘴,片刻后才道:“生老病死都有天注定。”
知了继续笑眯眯地点头,心里倒是很想说——哪怕是天定,他们这些奴婢的命都捏在他们这些贵人们的手里,今日要你活,明日或许就能要你死。
什么天定,都是骗人的。
周长生嘴唇抿起,料她是虚与蛇尾,心里莫名不悦。
他索性换个话题:“今日的事,若太后问起,你就照实说。”
知了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
太后不会喜欢一个对生母离开没有一丁点感觉的人。
太后反而会欣赏这种,明明思念、不舍,但又极力克制的感情。
先是顾伶,再是周长生,知了不由整个人都绷紧,她有点不敢仗着多活几十年就小看了这些人的心思。
但凡能在这宫中的,都不是凡人,个个人精。
“是,奴婢明白。”
知了说完,后退一步,招呼落后的见贤跟上。
后者麻溜小跑,等到跟前,无声无息的说了几个字。
知了仔细辨别,那是“姑姑真厉害。”
知了讪讪地牵动嘴角,厉不厉害的不都是为了在宫里好好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