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时间
“不知生父的名讳，没有得到任何人的祝福，自然也就不会有洗礼了。”梅林的指尖在玻璃杯上扣了扣，轻描淡写地说，“我母亲被她父亲关了起来。自从我出生后，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就耗尽了。唔，孕育我的过程大概也耗尽了她对孩子的爱。在我一岁前，我们都一起生活，但她从未照料过我，如同一个陌生的女人。我能看到她的灵魂如同一场烈火的余烬，因为见过了一场梦，才感到世俗的一切都是她的囚笼。她在软禁中平静地生活，并不在乎至亲对她的指责，也从未祈求他们的宽恕。”
克劳利呷了一口红酒，眼神微微有些闪动，伸手揉了揉梅林毛茸茸的脑袋。
梅林甩了甩头发，从克劳利的魔爪中逃出，向前走了两步，跳上了塔边的石栏，背对着广袤的夜空坐下，笑眯眯地说：“在我一岁的时候，就已经是普通的五六岁孩子模样了。尽管我从来没有吃下过任何人类的食物，我却比真正的王子还要结实健康，毕竟，梦魔是以精神性为食的生物嘛。这可把王宫里的人们都吓坏了。”
年幼的半梦魔在第一次感到饥饿时，看向了母亲精神的残骸。年轻的威尔士公主躺在床铺上静静地安眠，她所生下的魔鬼之子睁开了那双非人的眼睛，针尖般的瞳孔在寂静的夜里放大。
窗外风雨大作，一道闪电撕裂了天空，将屋内照得一片惨白。
孩子无辜地咽下母亲的精神，仿佛一朵花扎根其中，以此为养分迅速地成长了。
那是他尝到的第一份感情，冰冷，死寂，犹如灰烬，犹如精神的尸块。
魔鬼的孩子不需要离开这个狭小的房间，也不需要人类的食物，就像对待母亲一样，他将王宫中每个人的情感都端上了餐桌，旁听他们的梦境，观看他们的生活，如同一个无处不在的鬼魂。
悲伤、愤怒、仇恨、嫉妒、绝望……这样的情绪是富有营养的，而那些快乐、幸福的情绪则轻飘飘的，带着一点粘稠的触感。
“我的那位外祖父忍无可忍，决心抛弃自己的女儿，认为她和她的孩子让王宫遭受了魔鬼的诅咒。于是，他找到了主教审判她，请最有威望的神父见证这场审判。实在太不幸了，如果是现在的我，一定能够处理得更加周到吧！”讲故事的人摇了摇头，以浮夸的口吻感慨了两句，显然没有半分真情实感，漠然得不像故事的参与者，“但是，我是天生的千里眼嘛，我知道王宫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普通的学生观察自己的生物箱作业那样，观察那个小小的箱庭。所以，我为她辩护了。”
审判前的夜晚，孩子第一次开口，口齿清晰，说话流利，仿佛精于辩论多年。
他对母亲说：女士，且听我一言，现在我要向你透露的是一切的真实。我身上的另一半血统来自梦魔，乃是无形无心的妖精，你所爱上的不过是一场幻觉。我深知你已厌倦世俗，亦知晓你于此事清白无罪，不曾有一刻放下自己的信仰。明日，我会为你证明一切，令你重获自由与声誉。不久的将来，修道院定能使你获得心灵的安宁，也可使你免于岛上的纷争，你将活得比他们都更久，可惜我无法继续陪伴在你身边。
母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自己那一直沉默而冰冷的孩子，望着他无机质般的紫色眼睛，急促地点了点头。
她迫不及待想要摆脱枷锁，获得自由与安宁。
克劳利端着酒杯走到了梅林身边，趴在石栏上，饶有兴趣地问：“你是怎么为她辩护的？”
梅林开怀地笑了几声：“哈哈——我当时对主教说，我母亲是无罪的，我可以为她证明，她从未放下对上帝虔诚的信仰。我知晓他们比他们知晓自己要更多，而他们对来自理想乡的妖精们一无所知，以无知对有知，神又岂会认同如此荒谬的审判？”
克劳利轻轻翻了个白眼，咕哝道：“那可未必……”
梅林喝了一口酒，脸颊上逐渐浮现出了生理性的红晕，精神倒是格外清醒。他怜爱地伸手摸了摸克劳利的小卷毛，克劳利触电般向后弹了一步，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
“嘿！”金色的竖瞳像刀子一样刮向了梅林。
梅林拨了拨发尾，继续讲道：“当然，他们不可能被我一句话就说服。所以我告诉主教，你并非是你父亲的儿子，而是你母亲与男仆的儿子，你大可自行去验证。我了解你的生父更甚于你，你又要如何判我的母亲有罪？”*
顿了顿，他满不在乎地说：“嘛，用现在的目光来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吗？正确性只会不断被推翻，又获得新的正确性，除了故事，什么都留不下来。”
克劳利弹了一下他的脑门。
梅林配合地“哎哟”了一声。
“我由衷建议你别在天使面前讲这些。”克劳利收回手，“对他的心脏不好。”
“放心好了，我是紧随时代的生物，很新潮的。”梅林愉快地回答，“领先时代也说不定哦。”
克劳利嗤笑一声。
两个恶魔在半空碰杯，喝空了杯中的酒。
看到梅林脸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醉意，眼神却清亮，克劳利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替两个杯子里都倒满了酒。
他们默默地喝着酒。
天上高悬着晶莹的行星圆盘，从古老的时代延续至今日，也将流传至未来存在的每一天。
“我曾经创造过一片星云。”克劳利打破了沉默，“今天在地球上能看到它，所以我在这里。你呢，Lily？”
他晃了晃杯子，打了个响指，创造了微小的奇迹，为杯子里添了好几块球形的冰块：“你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一周了，为什么忽然来观星？”
梅林跟着他晃杯子的频率晃悠着双腿，嘴角挂着松弛的笑容：“可能是习惯吧？我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还在狭小的箱庭中奔走，连我自己都没想明白呢，双腿就已经站在了塔的门前。”
克劳利轻轻哼了一声：“你确实该休息一下。”
梅林缓慢地眨了一下眼，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我需要休息吗？这真是……哎呀……”
他“唔”了一声，似乎陷入了困惑的思考中，认真地垂下了眼。
克劳利没有去打扰他的沉思，扯开了自己的衣领，敞着胸膛吹着夜风，一点点地喝着酒。
“……啊啊。”半梦魔理了理头绪，苦恼地抬起头，“人类的倦怠居然会堆积吗？好辛苦啊，我现在跳下去可以结束这通闹剧吗？”
恶魔被他清奇的脑回路震住了。
“算我求你别。”克劳利僵着脸，嘴角抽了一下，“我不缺教唆未成年人自杀的这笔履历，但缺一个一起喝酒的恶魔。”
梅林摆了摆手，再次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放心放心，开玩笑的啦，我还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呢。”
“一点安心的效果也没有，零分。”克劳利无情地评判。
梅林的眼珠微微转了转，开始设法转移话题：“不过，我放松的方法居然是观星，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会是找一位美丽的女士共度良宵呢！”
克劳利看出了他的意图，难得没有点破，平静地指出：“是吗，我倒觉得你对女人压根不感兴趣。”
梅林的笑容有点僵硬。
恶魔拎着玻璃酒杯，胳膊搭在石栏上，淡淡地说：“男人，女人，社会，任何一个存在的人你都毫无兴趣。为了假装合群，既对女人献殷勤，又装作善解人意，逢场作戏也要有个度吧，Lily？”
梅林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我在你眼里的形象居然这么糟糕吗！”
克劳利用膝盖撞了他一下：“省两句废话，赶紧下来。”
梅林鼓着嘴巴跳了下来，将玻璃杯倒扣在石桌上。
杯底的酒液顺着杯壁向下流淌。
“嘛，我也不能完全否认你的话，多少应该表扬一下你的敏锐才对。”梅林无奈地笑了笑，“不过，对于从前的我来说，产生厌倦也没有任何关系，反正很快就会随着新的情绪摄入而消失殆尽。毕竟我是半梦魔嘛，没有这项机能，说到底情绪就是像营养一样的东西……就像你也不会关心酿酒的葡萄是怎么长大的，不是吗？”
“但我会恐吓绿植。”克劳利翻了个白眼。
“咳，躯体对精神的影响比我想象得要大。”梅林以一种深思熟虑的口吻开口，完全听不出刚刚才发现这一点，“作为人类社会的异物，这种时候不想靠近任何人类的造物，只是想静静凝视星星，实在非常合理。原来如此，我完全明白了！”
“你的推导逻辑分明，但你用逻辑推导出了一个不需要思考的答案，好像你正抱着你的大脑狂奔在你的本能背后。”克劳利凉飕飕地说，“你今年三岁？”
“我拥有这个本能才两年，而且它只有一点点，比蚂蚁还要小。”梅林为自己叫屈，“我还是个孩子呢！”
两位恶魔互相人身攻击了几句，梅林摸了摸脖颈上的银链，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稍微有点不安。”
这份宁静，这份从未察觉的真实，这双眼睛所凝视的星空，我居然也分享给她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