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一夜

梅林略微思索了一下言辞，讲道：“伏提庚——我是说，你的伯父安布罗修斯虽然放弃了自己的身份，选择顺从于命运，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完全冷酷的人。你看到那时候的他一定会感到惊奇——他就像一截堆满雪的枯枝，容貌俊美，却清癯得仿佛重病已久。而在这样的躯体里却蕴藏着恐怖的力量。少年时期的他极其矛盾痛苦，一边，他压抑着自己尚未认知清晰的毁灭本性，尽力扮演一位品行高尚的王子，另一边，他厌恶着岛上的一切，人民也好，妖精也罢，甚至是血脉相连的兄弟——都是那么让他本能作呕，每夜噩梦连连，都是毁灭一切的、仿佛另一个恶魔的自己。”

…这么说来，和我一样呢。薇薇安微微翘了一下嘴角。

“有一天，他从强盗手里救出了一个男孩。没错，那个男孩就是我啦。受噩梦困扰已久的他将我带回了伦蒂尼恩，我就成了安布罗修斯的巫医，每日替他解梦。毕竟我是梦魔，可以为他编造美梦，也可以进入他的噩梦里陪伴他。年轻的尤瑟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尽管他一开始对兄长从城外带回来一个籍籍无名的男孩十分反感，认为我蛊惑了安布罗修斯，但在看见兄长难得的轻松时，他很快便放下了自己的偏见。安布罗修斯什么都没告诉他们，尤瑟一直以为兄长经年累月的噩梦是被神秘加护得更多的表现。”

…是吗，真是愚蠢又可悲的男人。女孩冷漠地想。

“安布罗修斯将他的名字托付给了我。”梅林托着自己的脸，语气平稳地说，“所以，尤瑟知道我会遵循安布罗修斯的方式对待他。”

薇薇安听完了想了解的消息，沉默了片刻。

以她的聪明，并不难发现，这个男人似乎从不会拒绝她。

女孩谨慎地考虑着梅林的心思，不仅因为她天生的多思多虑，还因她从魔术师身上感到的不可捉摸。

她仍记得母亲的手抚过脸颊的触感，尽管伊格莱因夫人在她诞生时便难产而死。她不仅继承了不列颠的加护，还从母亲的身上继承到了湖中仙女的神秘。

自她记事起，女神的私语便会随风传入她的耳中，最终化作她眼中幽蓝的火焰，成为她身体中镌刻神秘的银色回路。

在夜夜的梦里，仙境在泉水与月亮间向她洞开，洁白的渡船犹如湖中的一片孤影，乌鸦为她衔来冬青叶与苹果枝，而那回荡在高空袅远的空灵歌声，仿佛来自精灵七弦琴的弹拨。

无人能够超脱她的神秘，她会将一切攫取至手中。

而梅林·安布罗修斯分明在现实中，却如同幻梦的一部分。

她知道是这个男人帮助尤瑟得到了伊格莱因，促成了自己的诞生。

魔术师不常待在伦蒂尼恩，大多时候都不知在哪儿闲逛。可是当尤瑟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会恰到好处的出现——大多时候会变化乞丐、流浪汉、白胡子老头的形象来恶作剧，惹得伦蒂尼恩内的骑士们疑神疑鬼，但梅林出现在她面前时，使用的形象倒一直是那个俊美如同妖精般的年轻人，很少变动过。

他曾经为她解梦，教给她魔术以解闷，劝说尤瑟为她请来了音乐、绘画、算术与拉丁文的教师，这些知识不仅使她的思维凝练，同样是她寂寞时把玩的工具。具备这些基础的知识后，很快，她便能够逐步解读与掌握自己身上流传的神秘，不被任何人所察觉。

她时常能从微妙的氛围中察觉，尽管梅林为尤瑟服务，他待这对不列颠最尊贵的父女却有一种奇异的公正，他就像倾听尤瑟的命令那样倾听她的要求，对共主眼中复杂的情绪一笑而过。

风会将他们的争执传到她的耳中。

“我不想让我的女儿成为未来的威胁！”尤瑟的语气格外激烈，“停止你在做的事，让她安享人生！”

“如果你以为这是自己的仁慈，那就大错特错了，陛下。”梅林的声音仿佛与风融为一体，她能想象出魔术师不以为然的神情，以及哪怕做出这样的表情时依然温柔的眼睛，“请听我一言吧，停止这种恐惧一切未发生之事的行为，你需要做的只是正常地对待她。”

“是你该早点让我能看到自己的未来，安布罗修斯！”共主撂下这句话便愤然离去。

他一向拿梅林没什么办法，发起火来就和孩子差不多。

魔术师在花园里哼起了歌，对于侍奉对象并没有听进自己的劝谏，他似乎没有感到任何恼怒与焦急。

“唉，尤瑟·潘德拉贡，不列颠的主人。为过去和将来而活乃是一件愚行，你为她将来的幸福而剥夺她当下的幸福，如同让自己平白欠债，又要用什么来抵偿她的血泪呢？”他自语着叹息般的话，语气却仍然无忧无虑，“你越恐惧，你恐惧的命运越将到来。不过，再说三道四未免显得我不知好歹了，就到此为止吧。”

于是，早慧的公主隐约明白了——倘若尤瑟将她关在了房间中，魔术师便会将他的眼睛借给她，为她打开一扇窗。

可她还没有理解的是，正因尤瑟待她冷淡，魔术师才不得不承担起自己身负的、对命运如同旁观者般的公正。

不过，她究竟是没有理解，还是不愿理解呢？

薇薇安惯常心思周详，梅林只当她在非得在伯父与父亲两人间琢磨出对错不可，便体贴地为她保留下安静。

他用树枝捅了捅树叶堆里的土豆，感觉到它们已经半熟，便将烧得黢黑的土豆拨了出来，挑了一个受热最均匀的剥下外皮，接着从斗篷里摸出了匕首，将土豆削块丢进了汤里，又撒了点香料。

很快，锅里的汤就变成了乳白色，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

梅林没有尝味，毕竟他压根吃不出食物的味道。

眼见面前的女孩仍在绞着手指纠结，他还是开口温柔地劝了一句：“虽说味道可能不太尽如人意，还是勉强吃一些吧。明天还得赶路呢。”

薇薇安回过神，答应了一声，舀了一碗汤。

鱼的腥味没有完全去掉，但好在汤里有煮化的土豆与香料，味道浓稠，盖过了这种令人恶心的腥味。

……里面还有她的药草呢。

梅林撑着脸颊，只是带着宁静的笑容，安静地注视着她。

用完晚餐后，差不多就该休息了。尽管铺了一层薄毯，树枝与草丛还是硌得薇薇安不太舒服，土壤里偶尔传来的虫子爬行声更是让讨厌虫类的她微微有些毛骨悚然，轻微的土腥味和胃里的鱼腥味混在一起，更是格外扰人。

以后我一定要用魔术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明明可以研究出来，这个家伙真是……薇薇安迷迷糊糊地想着，赶路一日的疲倦终究还是压过了一切，让她陷入了不太安稳的睡梦中。

“太懒惰了，梅林……”女孩在梦里呢喃。

梅林收拾完了树叶堆，将干面包在鱼汤里泡软后送进嘴里，尽职尽责地解决了残羹冷炙，忽然听到了这声指责，不由地笑了起来。

“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太严厉了呀，薇薇安。”他低低地感慨一句，步伐很轻地走到她身边坐下，手指落在了她蹙起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抚开了皱褶，让她恢复了放松的状态。

镜面般的湖水倒映出月亮的光，又被夜风搅得波光粼粼，而这光辉同样落在了薇薇安的银发上，那流银般的发丝从梅林的指缝间流泻过，只余下一丝微痒的感觉。

男人身上馥郁宜人的香气让女孩下意识地贴近了他。

半梦魔并没有休息，安静地守着夜。

当清晨的薄雾弥漫在空中，湿润的青草沁着凉意，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衣服时，薇薇安的睫毛颤了颤，而后睁开了眼，看到梅林正含笑温柔地注视着她。

这一次，年轻的仙女没有起身，只是移开目光，望向澄澈浮金的湖面，用略有些沙哑的嗓音低低地问他：“你没有休息吗？”

梅林依然看着她，柔和地说：“时间于不可见之处疾驰，纵使最伟大的骑手也无法挽住它的缰绳，而我想多看看你。”

薇薇安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深知梅林对命运的讳莫如深，无论出于担忧或畏惧，这句话都有了几分确凿的真实。湖面漾起波纹，如同这位被取悦的湖中仙女。她伸手抚摸他的脸，梅林便顺从地垂下头，将脸颊送到她手中，薇薇安很快就觉得无聊，捏着他的耳垂，随意地问他：“守夜的时候，你都看了些什么，先知？”

梅林的脸颊微微泛红，他斟酌了许久，最终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回答道：“当我眺望时，洋流抵达了另一片大陆的海岸，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场暴风雨和飓风；抬头观星时，一颗恒星在眼前坍缩，剧烈的光让我的眼睛流了眼泪。当我垂首时，一朵花正在不列颠绽放，我不想要移开眼。薇薇安，你呢，昨晚睡得好吗？”

静谧的夜将镌刻在永恒的时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