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江潋坐在空旷的绿茵草地上,听冯昱肆静静地讲述着陆燃的故事。
“上次在猫咖门口,陆燃因为见血导致创伤后应激障碍复发,这个病是在他童年时期,他生父长期殴打他和他母亲所导致的。
而这次这个病更为严重,你要做好心里准备,如果你接纳他,就可能一被子要接受他的情绪反复。”
江潋点点头,听得很认真。
冯昱肆问她,“双向情感障碍你知道吗?也就是俗称的躁郁症。”
“略有耳闻。”
“这种病,时而躁狂时而抑郁,处于一种反复横跳的状态。
躁狂的时候亢奋,情绪高涨,就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一样,甚至每天只用睡三四个小时。还会做一些很危险又离经叛道的事,也会口无遮拦给最亲的人造成伤害。
抑郁的时候整日悲观,失去动力,嗜睡,甚至还会产生不好的念头。”
江潋抿紧唇,陆燃的病竟然如此痛苦。要是早一点知道的话,就能多给他一些关心和理解了。
冯昱肆拿出手机,找出一段监控录像视频,递给江潋。
那是在高三下学期的春夜。
四月底的末尾,即将进入立夏。花仍开得很香,片片馥郁的花香流淌在风中。火烧云也很美,遥远的灼烧着每一块天空。
周五,晚自习结束后,天色微醺。
校门口高年级的学生鱼贯而出,肩膀擦着肩膀,街灯骤然亮起,汽车鸣笛声和自行车铃声像一帧一帧慢放的电影。
陆燃从街角转过几条老旧的小巷,就能到达一片新建成的学区房。
学区房的别墅区就像独立于破旧小镇之外的光景,能住上这种档次的别墅,都是镇上非富即贵的有钱人。
过了红绿灯之后就是镇上人口中所说的富人区。
一条横亘在中间的长马路,就像是一条两极分界线。
线内的是干净整洁的富人区,线外的是破旧脏乱的镇上原住民。
陆燃看着红灯倒计时一秒秒消减,口中默背着一个英文单词:
“flipped,f-l-i-p-p-e-d.”
怦然心动。
想到这,他的唇角微微上翘,脑海里默片的回放,女孩的白色裙摆就像盛开在夏季的睡莲,摇曳在心尖。
他漫不经心地眼瞟着红灯倒计时,5、4、3——
“等等!”
人海中飞快地蹿出一个女生,定在陆燃身后,她脸色微红,大喘着气,低下头,喊道:“陆燃,请给我一次请你吃饭的机会!”
“哈?”陆燃茫然地转过头。
女生语速很快,一句话连成串的一口气说完:
“陆燃我欣赏你!但我下周就要转学,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所以我想和你吃顿饭!请答应我!”
陆燃定睛打量着眼前面孔陌生的女生。他不太会拒绝别人,女孩又格外坦诚,他便点头答应了。
“不过请我吃饭就不必了,和女孩子吃饭,我习惯性请客。”
“谢谢!”女孩眼里蓄满了光芒,激动地给陆燃深鞠了一躬。
陆燃被他夸张的谢意吓到了,冁然一笑。
“想吃什么?”他问。
“嗯……”女孩思索着。
两个人折回到了破旧的小巷,小巷里面隐藏着很多家没有门头的小店,再往前走,就是一条狭长的夜市街。
“夜市!”女孩指了指前方,问道:“去看看?”
自从冯昱肆冷嘲热讽把陆燃赶走之后,陆燃就再也没踏进过这条夜市街。
“行。”陆燃犹豫了一下点头,两人一同朝巷子深处走。
街灯霓虹,芬芳四溢。
昏黄的路灯,一张木纹掉色的老方桌,两张小马扎。
陆燃端起水壶往两人的杯中添水,雾气升腾,“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嘉梦,”女孩的声音洪亮,“嘉年华的嘉,梦想的梦。”
“行,”陆燃重复了一遍,“嘉梦。”
虽然是刚认识,但也谈不上尴尬。
李嘉梦性格开朗,陆燃又是自来熟。
大块的烤串肥瘦相间,香喷喷的炭烤味令人垂涎欲滴。
两个人吃着聊着,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
冯昱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默不作声的坐到了邻桌,一改往日刺头的模样。
他出奇的安静,没找陆燃麻烦,一个人点了一盘烤串,一盘花生。
夜色渐深,周遭的声音变得嘈杂,人也纷涌杂乱了起来。
有一群男人在玩酒桌游戏,声音响震天,也有酒鬼在大嗓门叫嚣着不知和谁发酒疯。
叫嚣声,谩骂声,连成一片。
腥臭的污水流进下水道,过街老鼠堂而皇之的钻进看不见的黑洞。脏话和污言秽语借着酒意抒发在脏乱差的小巷。
法外之徒也喜欢在黑夜逗留,危险也总在夜色降临。
两个人也吃得差不多了,陆燃结账回来的时候,李嘉梦旁边站着一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
青年脚穿人字拖,脖戴大粗链,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花臂。他浑身酒气,醉醺醺的,挑事的意图昭然若揭。
陆燃不想惹事,拉着李嘉梦,低头回避目光,“咱们走吧。”
“别走啊。”花臂男单腿一迈,把两人拦下。
他鼓起腮帮子,笑得像一只老鼠,然后从上到下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两人一番:“这么漂亮一妞儿,你女朋友吗?”
这声音……
陆燃惊怔抬头,对视上花臂男的面容,那个男人——正是镇上骚扰女性的惯犯!
一周前陆燃亲眼目睹惯犯跟踪一个女孩到了巷子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女孩的父亲迎了出来,惯犯才灰溜溜地掉头离开。
他当时就决定,在遇到这个男人,就要拍下证据交给警察制裁!
但今天李嘉梦在,正面冲突实在不是良策。
陆燃应付了句“是”,拉着李嘉梦绕开花臂男,意欲离开后再拨打110。
吃了闭门羹,花臂男借着酒意,随机抓起邻桌女生,嚣张地问她:“妹妹,你开个价,多少钱能陪我一晚?”
邻桌都是女生,被他抓起的女生瞬间脸色羞红。
她破口大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男人嚣张至极,借着酒意无所顾忌:“你说什么,你再骂一遍?!”
“再说一遍!你也不照照镜子你个精虫上头的臭傻子!”
“臭娘们儿敢骂老子?骚货!”
……
纷争绕过了他们,陆燃本可以避开,但本能让他止住了脚步。
总要有人为正义挺身而出。
他让李嘉梦先走,转身去拉那个女生。
他劝女生不要介入正面冲突,但女生被激惹火了,显然不听劝,她死劲甩开陆燃的手,觉得自己是受害者,为什么要逃?有硬刚到底的架势。
在女生回骂下,花臂男怒气更大,局势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陆燃见劝解无果,果断拿出手机,拨打110。
电话那头,110还没接通。
下一秒,脚下蓦地一震,一道黑影砸下。
一声闷响,女生被花臂男一记耳光扇倒在地。
“老子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瞧瞧!”
男人发疯了般地朝女生的腹部狠狠踹了一脚,还不解气,又拽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再松手撂倒。
体力悬殊之下,花臂男轻而易举的就像在撩拨掌中之物。
借着酒意,为所欲为。
女孩哭喊声响震在耳膜,醉汉恶臭的酒气扑鼻而来。
陆燃眼前一阵眩晕,心跳速率急速攀升,心慌叠加心悸。就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交叠出现重影。
耳中闪现着生父一次次酗酒过后殴打母亲的声音。回忆像一帧帧老电影循环播放着惨痛的画面。
年仅六岁的他,眼睁睁看着生父嗜酒成性的残暴嘴脸,毒打着母亲。
母亲流着泪表情痛苦,一遍遍哭喊哀求的声音刺穿他的耳膜。
回忆交叠着痛苦轮回闪现。头晕脑胀被谩骂和殴打的回忆充斥填满。
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欺负女性的男人!
最恨了!
生父的脸和惯犯的脸交织成同一张令人作呕的面容,浮现在他面前。
他眼眶里一丝带着恨意的泪花,咬紧牙关把空酒瓶攥在手里。
下一秒,半空扬起,抡圆胳膊,重重地砸向男人的后脑勺。
男人一怔,踉跄着反过身,捡起一块碎玻璃碴,用最后的余力在陆燃面前一挥。
陆燃的眉骨上立刻渗出来一条血迹来。
再近一寸,就能划到眼球。
陆燃用尽蛮力挣脱着男人,将他向后一推。
半刻,男人像一棵树一样直挺挺地栽向地面。
随着男人倒下,陆燃眼前也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星点,脑中嗡嗡眩晕一团。
迷迷糊糊中听见了尖叫声和警车鸣笛声,周围的人作鸟兽散地四处逃窜。
地上鲜红的血晕开一片,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记忆里的那团红像挥之不去的蚊子血,夜以继日的折磨着骄傲的少年。
……
短短几分钟监控视频播放完毕,江潋眼眶渐红。
原来陆燃不再去夜市的真正原因是这个。
世俗眼里,好学生的手上不能沾染血迹。
好学生应该坐在云层之上、沐浴阳光。
冯昱肆的眼睫缓缓垂下,拓下一片阴翳。
“我那个时候也在场,但我没陆燃那么侠义之风,也没有心怀百姓的人间大爱。我平时只敢在校园里当个老大,吓跑那些小混混。进了社会上,我又算哪根葱。我觉得惩恶扬善是警察做的事,不是我这种寻常老百姓能操的心。”
他自嘲着冷笑一声,点了支烟,用手半拢着,猩红色的火光从虎口出窜出。
“从此我就改观了对好学生的看法,陆燃是个真爷们,我对他刮目相看!
他成绩好,游戏玩得好,篮球打得好,样样精通。善良又聪明,还爱行侠仗义,他从此就是我冯昱肆在这世上唯一佩服的人!”
江潋沉默半晌,片刻道:“最后那个惯犯被绳之以法了吗?”
“当然。陆燃的报警电话打通了,我接通后告知警方地址,以及整个事件的经过。而和陆燃一同在夜市的那个女生,这件事后悄无声息地走了,她本来就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至于邻桌女生,看上去胆大,其实晕血。她醒来后已经不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了,医生说她是潜意识性选择失忆。”
冯昱肆长吸了一口烟,眸色一瞬起了雾,“陆燃伤了人,但他眉骨上也留下了一道疤痕。罪犯也伤不重,陆燃家赔付了医药费。罪犯虽受到了惩罚,但是……陆燃也受到了伤害。”
烟灭了,回忆太费烟了,冯昱肆又点了一支。
“陆燃伤人的过程被人录像了,一段没头没尾的视频被恶意传播。陆燃从好学生变成了斗殴犯。甚至有人被营销号带节奏跟着诋毁他,说他一直以来都是在伪装好学生,实则私下勾结社会青年、因为一个女生而打架斗殴。
我虽作为目击证人站出来为陆燃平反过,但成效微乎其微,舆论的声音震耳欲聋。一来,陆燃的确伤了人;二来,的确是因为保护女孩子。
如果人们只想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那便没人想听真相是什么。你是高材生,应该知道鲁迅先生的这句话:‘当浑浊成为了常态,清白就是一种罪。’当年即便有小部分人选择相信陆燃,但很少有人敢站出来为他发声。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和大部队站到统一战线才不会遭受到排挤。
直到后来,警方发布了通告,营销号纷纷删除致歉、处以罚款,夜市上的完整监控录像也被公之于众,是醉酒犯出言不逊挑衅在先,陆燃也证明了自己是见义勇为。但对于陆燃来说,伤害已经造成,双相情感障碍由此滋生。
他和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世人用上帝视角框架出好学生的道德戒律,然后咎由快乐地做不被约束的自己。他们做不了玫瑰,却还偏偏要求玫瑰不能腐烂。在他们眼里,好学生不能打架,打架了别管是因为什么,就不配当好学生了。所以陆燃索性就不当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了。
但是,你知道吗,我问过陆燃他后不后悔见义勇为……”
冯昱肆吐出烟圈,黯然垂眸,忽然笑了,“如果再有一次,他还会挺身而出。如果坏人不能绳之以法,接二连三还会有更多受害者。
——他希望,这个社会永远是有光亮的。”
江潋心头一颤,被陆燃深深折服。她胸腔涌上一股暖流,对平民中的英雄肃然起敬。
恰逢此时,操场的音响突然响起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曲调慷慨激昂,震在每个人的耳膜之上。
“——谁说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女性在面对性骚扰时,部分人会选择三缄其口。她们担忧社会对她们不够友好,戴上有色眼镜去看待她们,给她们贴上被调戏过的标签,这往往就纵容了猥琐男第二次第三次作案,成为惯犯。
只有得到法律的制裁,才能让罪犯望而生畏,让更多女性免于受害。
其实每一次对待恶势力的顽强反抗,也是一种投靠正义的善良之举。
江潋耳畔,又传来冯昱肆的声音:“双向情感障碍是一种精神障碍,患者无法控制自己躁狂和抑郁的情绪。如果你选择接纳他,就要做好万全的心里准备,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理解他,陪伴他。如果因为适应不了他发作的情绪而离开他,很可能让他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说再严重点,躁郁症的抑郁发作起来,严重话的甚至有可能产生不好的念头。”
江潋抿唇:“我明白了。”
“你不用着急回答,”冯昱肆看了眼手机,陆燃的房间号已经发送了过来,“躁狂发作一般在一周以上,抑郁发作在两周以上。如果你准备好了,第七天的时候去这个地方找他,去见他最真实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