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妙的情形
不是秦月琅转了不懂俗爱的性子,也不是她忘记了自己来群魔宫的目的。
她第一眼,就是没看到路西法手里的命运头盔,以及他身后,穿着命运法衣的人类男子。
她第一眼,本能、也超越本能地,放在了路西法身上。
原来她错了,不是整个地狱都买不起她的灵魂,是她真正想要的太少,也太困难实现,除了地狱之主外,没有其他恶魔能给她心里想要的东西。
秦月琅出神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失态。
真理,正义,天地经纬,芸芸众生……
她看着堕天使的双琥珀色双眼,属于天堂的美善面容被他的狂恣、不忠所雕刻,而呈现出魅惑,放大人心中的贪念。
可她没有贪念,只有守护故土的执念,心底便一个声音如此说——
“……到了。”
秦月琅呢喃出声。
金笼破损后立得并不平稳,她轻轻一动,笼子就晃起来。
但她毫无知觉似的,不管不顾地握起锁链,让整个笼子失去了平衡——
笼子彻底翻倒的那一刻,她跳下笼顶,自手掌沿伸的数道锁链重重砸向地面,让众魔的安静变得更安静。
她口中的低语,也因此被听得非常清楚。
“路西法,你看到了,我的家就在那里。”
听不出什么语气,但感觉像对哪个旧交倾诉心声,真古怪,她难道之前就和路西法·晨星认识?
众魔暗暗揣测。
把话说出口,秦月琅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来不及考虑自己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头脑昏沉,有种类似失血的眩晕。
她稍稍缓过劲,将目光放到命运头盔和后面穿命运法衣的男子上。
前者被路西法拿在手里,后者看上去没有受伤,更没有受制于人的痕迹,就是表情有点复杂——大概是对眼前的一切还一头雾水吧。
然后她察觉到,路西法的神情变了,他微微皱眉,不论是外表的优游自若,还是内里的傲视一切,都在她眼中裂开一道缝隙。
“你刚刚看起来……感觉到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少有用这样慎重的语气说话,秦月琅不知道,恶魔领主们却知道。
但这种慎重只持续了一句,路西法神态如初,环顾众魔,道:“啊,差点忘记了,你在卖灵魂,各位有谁出价了吗?”
一个问过秦月琅、却没得到应答的恶魔冷冷地回答:“有几个,她都觉得不够。”
路西法说:“乘纳布在开会顾不上她,你们还有机会出得再高一点。”
众魔看了看路西法手中的命运头盔和他身后的肯特,觉得这情况,很是微妙。
一位说:“这是贝利尔亚大公特别给您的进献。吾主,她双手被钉,不完成交易取不下来,况且您实力强大,逼她贱卖是很容易的。”
当然,那时贝利尔亚大公所说的“进献”可是指给路西法找麻烦,掌钉也是为了掩盖他们的不纯目的,实际上对秦月琅没有多少束缚作用。
某个一直看不惯路西法的恶魔领主接了话,语带讽刺:“他不知道我们地狱之主不做灵魂交易吗?”
路西法厌烦地狱的经济体系,从来不买卖灵魂,这是事实。
众魔觉得情形微妙,秦月琅也这么觉得。她衡量利弊,分析自己从路西法手中夺走命运头盔、拉起命运博士就跑的成功概率——很低,低到她都不想试试,而且,她下意识地不想错过和路西法交流的机会。
在她进退不得的时候,路西法悠悠道:“秦月琅,过来。”
——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果然是全知全能的神子。
秦月琅握起锁链,向路西法走去。
锁链在地上划出粗涩的摩擦声,血迹如车辙,留下几条红印。
等她站在路西法身前,清冷的眉宇便被白色羽翼挡住了光,睫羽下是一片阴影。
路西法垂眼,瞟了一下她的手:“你还想戴着它吗?”
她沉眸不语,执起锁链,一时间没有其他动作。
路西法嘲笑了一声:“好傻。”
他伸出手握向她自己抬起的链条,西服的袖扣从锁节上划过,硌出一个低幽的脆响,很快,一串赤红的纹路出现在他掌中的那节锁上,飞速向两侧沿伸——
地狱之主随手加固一下,这链子对秦月琅来说,就彻底扯不断了。
“来吧。”路西法拉了拉锁链,像逗什么宠物似的,秦月琅被迫再向他靠近了一步。“不用跟这群穷光蛋耗着。我受不了你这么热情的眼神,我们就来……谈一会儿吧。”
路西法手拿命运头盔,牵着一个秩序代理人,领着另一个秩序代理人走了。
他离开后,由兽像堆叠而成的高墙震动起来。
层层的灰屑掉落,在尘土飞扬间,睁开六百六十六对黄亮的眼睛*。
兽像活了!
它们聚集着,嘶吼着,冲过众恶魔领主,向第一省的关卡飞去,执行地狱之主戍守的命令。
在秦月琅和路西法开始“谈一谈”前,她得以把命运头盔还给肯特。
于是对上这个新命运博士异样的眼神。
如何描述呢,大概就是掺杂了惊骇、敬佩、同情、愤慨,还有微妙的惭愧和畏惧,用几句话来粗浅地概况一下,那就是——“天啊!我妹妹竟然卖身给纨绔子弟当小妾,只为把我从牢里捞出来!父亲远行归来后一定会把我杀了!”
“博士,其实我的情况,比你知道的要更特殊。”比如说,她来自另一个的世界,甚至被认为和这片宇宙的毁灭威胁有关,秦月琅向他解释,“我同地狱之主有正事要谈。”
头盔已到肯特手中,秦月琅挑起手指,避免让手上的囚钉划到自己,从外袍内摸出通讯器,上面又显示了七个来自戴安娜的未接通讯,她没法下定决心回复,便划走了通知。
“肯特·奈尔森先生应该就在命运之塔,他乐于为你提供指导。我相信纳布的判断,博士,等你有些经验之后,一定能胜任这个职务。”
她对他露出一个几乎不算笑的微笑,寡淡得像没下雪的冬季天空。
但肯特觉得她的安慰很有效,他杂乱的思绪终于安定了稍许。
“不过你可能现在就得面对一些困难课题,那个青年英雄团队,泰坦,急需你和奈尔森先生的帮助,他们在找三宫魔的女儿渡鸦。”
“这是他们的联系方式。”
……不,什么有效的安慰,那都是错觉。
秦月琅在肯特戴上命运头盔前,已走入那一重乌沉沉的殿门。
只剩下一道礼服长曳、锁链拖行的背影。
戴上命运头盔,肯特不自觉回头看了一眼,这道背影让他突然涌上一种奇怪的情绪。
他突然很想……
锁住她。
在路西法的宫殿里,秦月琅首先确认的是,路西法知道自己很多事,甚至包括她来自异世,而后她问他,是否知道宇宙正在面对的威胁。
他笑得轻松又残忍。
“当然,这片宇宙很快就要被毁了。”
以路西法的傲慢,他不会说谎——纳布的观测再次得到了印证。可这位堕天使的语气里没有纳布那种危机感,秦月琅对此不解,问:“那你活够了?”
换言之,你是不是就等着死了?
真不算非常聪明,只有一点还算有趣,就是她的发问总很直接,不自觉地使用异界来客的旁观视角,也许她自己都不曾注意。
路西法说:“‘起初,神创造天地’*……你知道天堂为什么仇视我吧?”
秦月琅思绪一怔,她松开手中的锁链。
“你想成为‘主’……你能创世。”
路西法以为自己可以创造新宇宙,对现在的宇宙危机并不关心,当然,这也只是路西法给她的解释,是否真实她仍心存怀疑。
“你的反应很平淡。”路西法隐秘感觉自己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就像自己的神能在她眼中,仅仅稀松平常,“你知道自己和毁灭的关系?”
“我不知道。纳布跟我说过一些皮格马利翁和伽拉忒亚的比喻,我只觉得荒诞。”
秦月琅抬起双手,掌心的长钉已不再淌血,秩序之戒在她右手,对应着左手一枚不可见的缔结之戒,她向路西法伸出左手。
“你看得见我左手的戒指吗?”
……
路西法告诉她,他看不到什么戒指,因为她灵魂里有一些成分阻隔了他的视线。当然,绝不是天境和秩序,那只覆盖在她灵魂表面,尤其是秩序,非常不持重地,扣在她的灵魂上。
他又说,在他可见的部分,她灵魂的成分,和那股侵吞宇宙的毁灭相同,无法用这片宇宙的概念理解。
“你和祂是同类,起初你只是蝼蚁,谁看都觉得你是赠品。不过,现在我看到你,觉得你或许也有别的意义吧。幽灵从天蚀手里救了命运博士,我帮祂‘照看’了一下,只想看一眼你到底是什么东西……结果很糟糕。”
路西法的人类嗓音低沉醇厚,然而一旦多说几句,就懒惫地混上神传达旨意的方式了。
还好秦月琅在纳布那里听惯了,对这种直接敲在脑子的声音,算是适应。
“本来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可你的命运和我有关,还是早做处理对我比较好。”
“一个简单的问题,你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
秦月琅沉冷的眸中亮起暗火,火光瞬间砸开一切被封冻的困苦。流浪异世的无助、记忆残缺的张惶、受人摆布的愤怒、置身险境的憎恶,一时间清扫了其他的念头。
她想要真相。
她逼迫自己怀疑“寻找圣物、拯救故土”这个任务的真实性,身涉神域,调查疑似与她有关的毁灭威胁,都是为了……
“家。我一定会回家。”